方出门,已是江湖。
梦才醒,却成回忆。
忘记,或许是最好的回忆。
其时大夏国天启帝年间,七年,初秋。七月流火。
北方梁州,武城。
“在青楼?”
发出惊讶语气的白发灰袍老者皱眉,领口处的“君”字彰显着他不平凡的身份。
堂堂京城君家公子,竟沦落在烟花柳巷,若传出去,不但君家的名声,就连家主的名誉,可就全毁了。为一个被抛弃的公子,搭上君家,以及家主的名誉,值得吗?
“在青楼?”老者再次问道,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神复杂的看着单膝跪地的死士。
“是的,明老,小的亲眼所见。”单膝跪地,着黑色紧身衣,脸上有着刚毅棱角的死士道。
“亥,给家主传信,就说······就说······”明老略微迟疑,又道,“算了,还是我亲自来吧。注意些,一旦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杀无赦!”
“是!”死士亥冷冰冰的答道。
给家主的信该怎么说呢?明老有些犯难。还是照实说吧。
明老吹了声口哨,一只苍鹰从半空中冲刺下来,落在窗口。
给家主传完信,明老决定亲自到醉月楼看看。
醉月楼,乃武城最大、最繁华的烟花圣地。
明老有些吃惊,不曾想小小的武城,竟也有如此气派的青楼,规格都快赶上京城头牌青楼——听雨楼的一半了。
他没有进去,远远看着。不禁疑惑:那被抛弃的公子,真在这种地方?
对风花雪月之地,明老想来没有好感。因此,对那名被抛弃的君家公子,心里也产生一丝厌恶。
明老忖思道:“若那所谓的公子懂事些,我就带他回去。如不识好歹,同泼皮小儿、地痞无赖一般,我就对家主说认错人了。”
打定主意,便在醉月楼旁门等着。消息称,那所谓的公子,这会儿会从旁门出来。
没多久,醉月楼旁门发出“咯吱”一声响,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少年,十二三岁。皮肤不算黑,也没有多白。黑发乱糟糟的披在肩上。穿褐色破短衣,粗麻破短裤,脚著草鞋。挑着一对不比他自己矮多少的大木桶。
少年引起明老的注意。那双眼睛,和家主的简直一模一样,不会错了。
挑着一对大水桶的君莫怜并不知道,此刻,暗中,正有人观察他。
君莫怜心里盘算着,再挑两趟,就可以吃饭了。
自从兰姐因为给自己吃的,被势利的老鸨惩罚后,他就发誓,自己养活自己,不再让兰姐受苦。
母亲去世时,君莫怜七岁,兰姐十岁。实在过不下去了,七岁的他只得和十岁的兰姐到醉月楼讨生活。转眼,已经五年。
兰姐是母亲的养女,身世比君莫怜还要悲惨。
下午还可以挑两趟,能得两文钱。一月六十文,一年七百二十文。有了这些钱,不但可以给母亲修缮坟墓,也可以给兰姐买一件首饰。
“老奴拜见公子。奉家主之命,老奴来接公子回家。”明老出现在君莫怜跟前,拱了拱手道。
君莫怜被这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啊哟”一声惊叫,水桶也掉在地上。
明老看着衣衫褴褛的公子,心中一叹。同样是家主的儿子,遭遇却判若云泥,令人唏嘘。
君莫怜吓得后退两步,涨红了脸,急道:“你,你认错人了。我,我不是。”
说着,君莫怜赶紧将木桶提起,仔细检查有没有摔破。损坏一只木桶,赔偿二十文,两只四十文,他可赔不起。
“敢问公子可是君莫怜?生母可是李若冰?”
君莫怜惊的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你,你怎知?”
“那就没错了。”明老并未做解释,继续道,“公子父亲,乃是京城君家家主君天。公子,随老奴回去,认祖归宗吧。”
君莫怜怔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却突然发起狂来,冷声道:“我,我没有父亲,我没有父亲。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说罢,转身跑进醉月楼旁门,连他视若珍宝的那对木桶也忘了拿。
明老有些讶异,随即想到,这种地方的人,不论大人小孩儿,都狡猾如狐,他一定还会回来。
似乎为了印证明老的推测,果不然,君莫怜又从旁门里跑出来,明老脸上闪过一丝轻视。
君莫怜跑到明老跟前,红着眼圈,把身子拱了拱,而后抓起木桶,又跑了。
原来,他刚才出来,是为了拿木桶。
明老诧异的看着。
明老觉得有些好笑,老夫还能将你的木桶拿了去?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青楼里的人,都是很狡猾的!
跑进旁门的君莫怜,蹲靠在门上,脸埋在臂弯里,耸着肩膀,小心翼翼的啜泣着,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没有父亲,没有!!”
君莫怜倔强的抬起头,仔细擦干眼泪,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哭了。
“莫怜,怎躲在这里?还差两担,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一中年大汉看到君莫怜,走过来,粗着嗓门道,几乎是喊出来的。
“王大叔,我这就去。”君莫怜站起身,面带微笑的道。挑起水桶,心里给自己打气,鼓起勇气出门。
王大叔不耐烦的罢了摆手:“算了算了,看你这瘦胳膊瘦腿儿的,我就勉强算你完成了吧,去吃午饭吧!”
别人早已经开始吃饭了。
君莫怜却摇了摇头,坚定的道:“王大叔,我这就去挑来,您一定让他们给我留点儿啊。”
说完,君莫怜便拎着木桶跑出门。
王大叔摸着胡子扎拉的下巴,无奈的骂了一声“小犟驴子”。又到吃饭的地方,吩咐那帮饥饿如狼的家伙,给君莫怜留点儿,别都吃光了。他想了想,还是给君莫怜单独留了一份,并多留了一个大肉包子。
君莫怜出去时,没看见白发老者,心中松了口气,但心情也并没有好起来。
到了明心泉,君莫怜将水桶舀满,挑了那对大水桶水桶慢慢走,瘦小的身子被压得如同一只弓背大虾。
这两只水桶重的很,装满水足有五十多斤。对君莫怜来说,重如山岳,举步维艰。心里只想着,快快挑完,好去吃饭。
与每日三餐比起来,刚才的那点伤心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明老并未离去,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听见君莫怜与王大叔之间的对话,又看到君莫怜的倔强,心中对君莫怜的看法改观不少。
“呼”的一声长吁,君莫怜累的满头大汗,终于干完了。喘了两口粗气,顾不上休息,立马赶到吃饭的地方。
找了一圈,却发现饭食早被吃光,一粒米都不剩。
君莫怜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失望的走出去。看来今日又要饿肚子了。
“莫怜,过来。”王大叔的大嗓门儿吼了一声。
“王大叔,什么事?”君莫怜走过去问道。
“饭食在我屋里,自己去吃。以后要早点,迟了可没饭吃。”
王大叔粗豪的拍了拍君莫怜的肩膀,有些不耐烦的道。
“谢谢王大叔,谢谢王大叔。”君莫怜感激的道,连忙跑进屋里。
桌子上,放着两碗白米饭,一大碗烩菜,还有一个大肉包子。
君莫怜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只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的饭。
若母亲死前,能吃到这么好的饭······君莫怜的眼睛湿润了,眼泪不由自主的流落,和着米饭下咽。
忍饥挨饿、吃糠咽菜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屋外的王大叔叹了口气,往院外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方向看一眼。
吃完饭,君莫怜回到自己的小黑屋。中午稍作休息,又开始挑水。挑两趟,能得到两文钱。
只可惜,下午只能挑两趟。因为挑完水,还要读书,这是已故母亲要求的。而且自己若不读书,被兰姐知道了,又要生气伤心。
申时三刻,君莫怜终于挑完了水。到王大叔那里领了两文钱后,又回到自己的小黑屋。稍作休息,汗尽之后,开始读书。
今日,读到《论语》了。
“再苦再累,书不可废!”这是母亲临终前的遗言。
看了一会儿,君莫怜心思却难静,脑海中,不断地出现白发老者的声音。
“老奴拜见公子。奉家主之命,老奴来接公子回家。”
“敢问公子可是君莫怜?生母可是李若冰?”
“那就没错了。公子父亲,乃是京城君家家主君天。公子,随老奴回去,认祖归宗吧。”
“随老奴回去,认祖归宗吧!”这几个字仿若有着某种魔力,搅得君莫怜心烦。
认祖归宗?哼,十二年前狠心抛弃我母亲的时候,我们早已毫无瓜葛。母亲病死的时候,我和你的父子情义,早就一刀两断了。
认祖归宗?认的什么祖,又归的什么根?
我只有母亲,只有兰姐!从来没有父亲!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君天,你又凭什么让我认祖归宗?
君莫怜咬破了嘴唇,使劲儿不让自己哭出来。
实在心烦的无法读书,君莫怜洗了把脸,打算到河边走走。
刚出门,明老正等着他。
君莫怜转头想跑,明老淡淡的道:“公子,难道你不想回去,为你已故的母亲争一个名分?难道,你就不想为你兰姐赎身,让她脱离苦海?如果公子真的不想,就当老奴从未来过。”
君莫怜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
明老抓住了君莫怜的七寸!母亲,兰姐,这是君莫怜的软肋!
君莫怜停下脚步,心中的某个地方,被狠狠地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