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子,从此地向北三十里的清风山上,有个虎头寨……”
三匹马之中最后面的那个,在马上向其前方那一骑上的男子扬声道。
前方那一匹战马上,女子驾马,男子坐在后面,不时因为马儿奔跑运动太过剧烈而身体前倾,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女子的腰肢,惹得女子羞恼呵斥:“别碰我的腰!”
男子闻声歉然告罪,接着转身朝那刚才发声、身穿捕快公服的中年汉子说道:“郑捕头可能确定?”
“若是确定不了的话,那我们可就有性命之虞了。”
被称之为‘郑捕头’的捕快郑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只是个小捕快,哪能跟典吏的副手——捕头相提并论。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人家杨公子看得起自己,故意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而也不扭捏,纵马跟上青衣书生的战马,道:“在下已经于云州当差多年,从云州到上河这一片地界里,什么盗匪贼偷的底细,我心里都是有些数的。”
“当年云州一位大财主的女儿被贼人奸淫,我们一路追查,便摸查到了那贼匪背后的虎头寨。因其属于燕州郡的地界,我们插手不能,便也作罢了。”
说着,似乎又担心青衣书生误会自己不将别人家闺女的清白当一回事,连忙道:“倒也不是在下不想追查,实在是上官严令,在下因此还受了几天牢狱之灾,因而最后才不了了之……”
“郑捕头古道热肠,在下不会怀疑。”青衣书生杨立笑着对捕快郑铸说道。
杨立三人自从搭救了郑铸与彘子二人之后,便先一步乘快马赶到了上河城,彘子便留在了那里。
杨立自知那在燕州闹得满郡风雨的金兵另有企图,亦绝不肯因为受了自己带给对方的这一点挫折而善罢甘休。
因而四人便又乘了快马,从上河城折返往小台村、小潭村一带,倒是果然在这里碰到了一些逃难的民众,更注意到了吊在逃难民众队伍之后的金兵。
短短盏茶时间,三匹战马向金兵冲杀过去的时候,杨立已经与文庸、捕快郑铸、江又灵先做好了一个简单的部署。
三匹战马,四个人面对即将冲杀而来的千余战骑,若说心头不紧张,那必然是假的。
就连一向内心孤傲、凡事不为所动的江女侠都在看到那迅速欺近的金卒部署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
更不要提郑铸这样胆小的捕快。
不过说也奇怪,如若是在以往时候,郑铸自己遇到了这些如狼似虎的金兵,肯定骇得两腿发软,可是跟在这青衣杨公子身边,那份紧张与恐惧便也不自觉地随着对方谈笑间消减了大半。
此时的郑铸,内心只有几分紧张,若说恐惧,那是一点也没有。
他以为这是杨立身上所有的奇特魅力,其实不然。杨立只能是这诸多因素之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郑铸之所以能够克服恐惧,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在昨夜,差一点就死在了那些金兵手上。
更知晓了对方种种手段,因为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郑铸反倒不觉得那是可怕的了——这才是最关键的原因。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若能粉碎恐怖,照见真我不过是平常事而已。
郑铸听得杨公子的话,摸着脑袋嘿嘿笑了几声,然后抬眼看向由山坡下,有恃无恐逆冲而上的金兵,深吸了一口气,抽出宽刃腰刀。
“杨公子,如若在下死在这里,烦请杨公子给在下家中老妻带个口信……”
“就说……就说在下又在外面讨了一房媳妇,不要她了。”
郑铸自觉己之实力比之为杨公子驾马的那位女侠,以及纵马游曳在杨立周遭的文大侠都不如,因而参与了杨公子的这个计划之后,他便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在自己这边的四个人当中,自己恐怕会是第一个死的吧。
杨立闻言愣了愣,随即和煦笑道:“自然,请郑捕头去吧。”
他没有说什么不会死之类的鬼话,纵然是拥有如神如鬼的智慧,也断不可能在那未知的宿命因果上指手画脚。
所以,杨立即便认为这次成功的几率很大,也未在这个时候劝慰郑铸什么。
苦哈哈的底层百姓,操持着士大夫以为卑劣的贱业,若连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没有,怎能面对比幻想中还要严酷百倍的生活?
郑铸既然选择了要协助自己,便得做好死的准备。
杨立叹了一口气。
江又灵一拉战马缰绳,正在急速奔行中的战马前蹄猛地扬起,发出希律律的吼叫声。
眉目如画,表情始终木然的女子低声说了一句:“你做的对,这个时候不给他希望,可比给了他希望让他忘乎所以好的多。”
“女侠说的对。”杨立微微一笑。
感觉到背后男人的调侃语气,江又灵面上顿时挂不住了,轻轻哼了一声。
文庸也策马于杨立二人的战马左侧停了下来。
唯独剩下郑铸一骑当先,一身暗红色捕快公服迎风烈烈,座下黑马如闪电般射向那乌泱泱一片的金国武卒——
“狗儿们,你爷爷在此——”
郑铸意气风发。
郑铸双目通红,聊发少年狂。
一张口,便是一个气吞万里如虎!
秦远在三匹战马从眼前掠过之后,半晌才反应了过来,他眼看着三匹战马朝着山坡下的金贼冲杀,又是一惊。
这不是螳臂当车么?
那马上几人方才在议论什么?
秦远还未将这一个个谜团破解,便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嘶鸣——
“狗儿子们,你爷爷在此!”
这一声吼叫像是三伏天里一大桶凉水从头浇灌到脚底,又像是腊月里一碗烈如奔马的二锅头,冷得秦远透心凉,又烫得他心发慌。
他双手忍不住捏紧了,喃喃自语,疑神疑鬼:“这是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以卵击石……”
秦远闭上眼睛,又想起父辈们的理想:鼎革天下,四阶平等,天下万世,永不相废。
那个理想同如今的大昭形势相比,亦是螳臂当车啊!
自己怎会像是发了疯、着了魔一般向那个理想发力使劲?
是父亲的期望么?
秦远用力摇头,绝不止于此。
那是为了什么?
秦远的脑袋里盘旋着先贤先圣们振聋发聩的吼叫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呜呼万物皆有其灵,不以高且巨为贵,不以细且微为贱,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万物平等!人不可夺,天不可废!’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一位位圣贤,一个个祖宗先人从秦远读过的经纶典籍中飘了出来,他们站在高山上,坐在草庐中,站在大河边,立在庙堂里,齐声怒吼!
秦远热泪盈眶!
己之追求,原自接触书本典籍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
要为这人间圣贤们的道统,为天地间的清明正义而奋斗终生。
为之付诸自己的一切,奉献自己的所有,到最后献上生命也要令道统的光辉普照人间!
他怒吼,他嚎叫,决然地看了一眼那立在山坡上的战马,进而扭头大声催促惊惶的村民们逃跑:“快跑!”
“快跑!”
“青壮留下来,随我保护妇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