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吾儿:
见字如父当面。
时至今日,为父自知时日无多矣。
留书一封,大钱两千一十七枚,供儿日后出离小台村之盘缠。
往日蹉跎,今时蓦然回首,父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尚未能陪伴吾儿身旁多少岁月,便要离别。
父如今回想往日种种,待我儿不及别人之万一,父深悔矣……
然人终究有一死,吾儿不必过于悲伤。
父死后治丧之事,为父已经许给张伯半吊钱,请他与孙伯、赵叔、任大一道操持。待吾儿发现此一封书信之时,想必为父已离世多年矣。
未提前知会吾儿此中诸多,为父之过,然为父死后,吾儿伶仃于世,若再因此早涉人情冷暖,为父终心有不忍。
张伯持身厚重,朴实靖忠,将为父后事交托于他,已是最上之策。
吾儿今日观此书信,若发现张伯等人为吾治丧之事出入诸多,亦不必与之争论。
故人已矣,追究无多已是无用。
除资财、治丧二事之外,为父尚有一事请托吾儿。
今距为父离开行伍已逾十六年,昔日故旧同袍自为父落户小台村之后便再难相见。
如今为父昔日所在行伍‘燕翎军’,而今仍犹在燕州北疆守卫边关,为父午夜梦回,常受昔日吾王感召,每闻‘革废四阶、举贤入朝,寒门当出贵子’此类先王生前之语,不禁潸然泪下,不能自持。
为父因你之出声落地,已久未能于北边‘国柱庙’敬香,同先王老人家磕头请罪。
为父无能,不能与众兄弟同守边疆,同死沙场,为大昭之千秋功业,为燕王殿下之万民平等之夙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为父大悔矣。
今之天下,帝枉顾先王圣言苦谏,大兴奢靡之风,提拔豪阀入朝为官,天子与士共成一党,致贫寒百姓于不顾。
先王当时与帝之共同理想,如今帝已尽数抛诸脑后。
然世间终有道统法理常青,若天下人人不敢出声,莫非天下人人便要尽受这奴役之苦以致万年之后么?
为父常为此郁结,却终究难得其法。思来想去,亦只有令吾儿代为父于国柱庙中敬献一柱香火,聊表心安了……’
眼泪一滴滴落在那已经泛黄的书信上,秦远将书信最后几句话看完之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尽是父亲生前常常眉头紧锁的表情,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
父亲所哀愁的,所为之苦闷的,不是拮据的生活,不是没有归途的命运,更绝非一粥一饭。
他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那个时称燕王,而今被称为大逆的人口口声声提及的理想——‘革废四阶,举贤入朝,寒门当兴,天下万世,生民平等。’
可是父亲如今又如何能知,燕王成了大逆,那支天下第一铁骑‘燕翎军’,如今也不过是被夺去军籍,贬为奴籍,苦守边疆老死不得离开燕州郡的‘罪军’!‘奴军’!
父亲又如何能知,今之天下,那些兴起了寒门已经成为了再一批的贵族,立在阶级的顶点,俯瞰这苍生!
天下万世,生民平等,多可笑的一句话!
秦远的喉咙里迸射出一声声咆哮的音节,他将手中纸张捏得很紧,额头上一根青筋凸起着,跳动着。
他想嘲笑父亲的那些想法太过古旧,大江东去,浪花淘尽多少英雄。那镶嵌在苍穹上的星辰,那深埋在地底的尸骨,曾在评书先生口中流传的一个个故事,不皆是在描绘某个理想,某种或远大或不远大的抱负,某个昭昭或隐晦的野心么?
可是后来呢?
全都随着大江东去了!
全都成了过眼烟云,就连当时立下大志的那一群人,如今也将之当做是一场空梦 ,甚至是一桩提也不许旁人提起的不堪往事!
但是秦远不能嘲笑父亲这样的念想,当他脑海里浮现自己父亲那张苍老的面孔,那个佝偻的背影时,他便知道,自己的所有诡辩,所有虚言都在这道身影前被击得粉碎!
他曾入朝为官,知生民活不易,更明白那个万民平等的理想是有多么崇高,又是多么激烈得引人向往!
秦远本身,就是追逐这个在如今世界有些可笑的理想之中的一员……
“燕王殿下!我父何辜,万民何辜哇!”
“为何要令他们同您一道,在这惨淡世道做这样一个虚华的梦啊!”
秦远咆哮,痛哭流涕。
为了那个梦,燕州郡的百姓们受了多少罪,多少人因此而死,燕王殿下,您泉下是否有知啊……
……
仆人阿俊背着包袱,一直站在大屋门口,听着内里秦远的嚎啕大哭声,直到秦远的声音渐渐断续,渐渐消歇之后,他才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走入大屋之内。
目光落在正堂里,收敛了脸上的悲恸神情,面色冰冷的秦远身上。
他低眉顺眼,道:“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小人去集市上买了些干粮,为赶路准备着。”
阿俊一板一眼的说着话,对他口中的‘少爷’秦远面上的表情没有分毫在意。
秦远科举中第之后,拜了当朝翰林为义父,才有了后来能出任一县之长官的资格。
不然天下排着队等着排个实缺做官的进士那般多,怎么也轮不到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寒门进士。
秦远从地上爬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仆人阿俊,心里却是另一番感慨。
当初与同乡阿俊一道进京赶考,到了后来,对方却做了自己的仆从,世事变幻莫测,莫过于此。
但他知道,今日的这位同乡,已经不再是往日自己所熟悉的那个阿俊了。
‘义父’令对方一路陪伴侍奉自己回老家省亲,为生父扫墓,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秦远怀疑阿俊实际便是义父派来监视自己的人。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
自己以义父作为棋子,得以入朝为官。
义父又何尝不是将自己当做是一个以后他朝党攻讦,落败了之后的替死鬼?
而今义父正是要用到自己去送死了的时候了。
这本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只是秦远到了如今,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履行属于自己契约的那部分了。
于是,秦远冷然道:“你自行回去吧,告知义父,我不回去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还有些紧张不安,生怕入翰林府之后,便显得神秘沉默的阿俊突然向自己出手,暴起发难。
说不得,阿俊已被翰林府培养成了一名武功高强的家族死士。
但阿俊并没有像秦远预料中的那样,正相反,他依旧垂手立在原地,一板一眼道:“临行前,老爷是嘱咐过小人,若是少爷不回去,小人便要动手将少爷绑回去的。”
秦远闻言,悚然一惊,禁不住退后一步,盯着阿俊厉声道:“怎么,莫非你还真要依从义父的意思,将我绑回去么?!”
阿俊摇了摇头:“阿俊想问问少爷,缘何突然便不想回去了?”
秦远支支吾吾了几声,也没将阿俊的问题回答清楚。
他怎么会向一个监视自己的人名言,自己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父亲交代的事情?
又怎么能将那位收留自己的翰林涉及燕州郡的一桩大事而破坏掉?
秦远知道,他与阿俊如今终究不是一路人了。
只是该如何阻挡阿俊暴起发难?
他心头微沉,目光有意无意地从这间正堂的角落里扫过,想寻一个趁手的工具。
但是阿俊接下来的行为却更加出乎秦远的预料。
只见阿俊卸下了肩膀上的包袱,放到了正堂前,那张严肃木讷的脸孔上露出了久别重逢般的笑容。
阿俊说:“少爷不说,阿俊便不问了。”
“少爷不想回去,阿俊便也不回去了。”
秦远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