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扛起同袍的尸体,擦了一把眼泪。
身后,老仆阿福拖着鼻青脸肿、已经没有多少气力的苍树,往街道尽头走。
路过少年的时候,苍树不经意间看了对方一眼。
夜色之中,二人眼中都只有对方的面庞轮廓,苍树眼中的那一份淡漠与少年眼神里的仇恨与悲恸碰撞交缠。
良久良久。
少年向已经在自己前方数丈之外的苍树吼了一声:“我一定会砍下你的脑袋,为同袍报仇!”
“为袍襗报仇!”
他的低吼声点燃了周遭武卒心中压抑的愤怒。
一双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直盯着苍树的背影,苍树顿感如芒刺在背,转过身来,眼神之中的寒气几乎凝成实质。
再度与少年的目光相对。
“行啊,爷爷等着你。留个名字吧,以后好歹能给你刻个墓碑。”
“爷爷叫张崇武!”少年龇牙的样子,像极了一头骄傲的狼。
“行。记住……”
老仆一巴掌拍在苍树后脑勺上,将苍树拍得向前踉跄几步,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老人与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少年张崇武的视线内。
他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眼泪才悄悄从眼眶里挤出一滴来。
军卒报卫国朝,付出性命,本寻常事。
那样的死于张崇武而言是死得其所,可是如今,自己的同袍却是在大人们的争斗里死去的。
张崇武为死去的袍襗觉得憋屈。
为这种人而死,太不值得了啊……
……
咯吱嘎吱……
深夜,太守府内。
太守用力抓着茶碗,手背上青筋浮凸。
吴康再度跪倒在地。
偏厅里弥漫令人压抑的气息,吴康深深地低着头颅,肩甲上的伤口还未处理。
赵芝龙本想站起身,但双腿却始终用不上力气,尝试了几次之后,终于还是坐回了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除了这些,司空大人还交代了什么?”
吴康道:“司空大人,令您好生收拾刺史大人身死的首尾……”
“呵!”赵芝龙面现怒色,本要冷喝一声,宣泄自己的愤怒,却在第一个音节迸出鼻翼之后,急喘了一口气。
脸上已经带上了笑意:“呵呵……”
他的表现一惊一乍的,倒是让底下的吴康捉摸不定太守大人的心意了。
“孙如玉贪赃受贿,盛州四大商行,年年如纳贡般向其献上财货。一到年关,孙如玉府宅之前,便是门庭若市之景。”
“这是一个巨贪,本官早便起了诛杀此人之心。如今陆大先生为本官作保,倒也省了本官许多心思。”
赵芝龙对刺史之死,貌似赞不绝口的样子:“其子孙白虎也没少为之帮凶,管理账目。前一段时间,孙府接连失踪七名平籍侍女,本官对此事已查出了些眉目。七个侍女皆为孙白虎奸杀。”
“也罢,那孙白虎此时仍在本官府上等候其父之音信。吴大人,烦请你带人将其锁拿入狱。查清其父子二人罪责之后,便将孙白虎处决了吧!”
吴康应命:“末将领命。”
“下去吧。”
吴康再向赵芝龙行礼,缓缓退步到偏厅门口,接着转身离开。
身后,乒乒乓乓,茶盏瓷器跌碎之声不绝于耳。
太守府管家侍立在角落之中,待到太守将偏厅之中摆放的精美瓷器茶盏砸了大半之后,方才弓背缓缓走到赵芝龙身前,声音沙哑道:“老爷,节度使大人已经走远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响起之后,赵芝龙便停下了手,坐回了座位。
他面色如常,与方才盛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管家与赵芝龙相伴多年,比其发妻都要了解自己的主家,跪倒在赵芝龙跟前,道:“老爷,司空大人的事,要不要给上面汇报?”
“汇报?”赵芝龙笑了笑,“若是真汇报给了上面的大人,才显得本官愚蠢。”
老管家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赵芝龙满意地看了老管家一眼:“司空大人欲要本官为其料理刺史,少不得要卖本官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便是其所透露的,庙堂里的大人们对于那个大逆的态度。”
“呵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暧昧不明。”
“这杨家郎终究成了一个高官们想碰又不敢碰的祸患。”赵芝龙喃喃自语,“好在今日杨立未死,否则本官反倒成了出头鸟……”
“如此,那烧鹅匪之事便到此为止了么?”老管家问询了一句。
赵芝龙一拂袖袍:“揭过吧,揭过吧……”
陆大先生能如此及时出现在那道街巷之中,在关键时刻救出杨立,间接向自己证明了烧鹅匪之事确实与杨立有几分关系。
但是究竟有多少关系,赵芝龙已经不想亦不敢再查下去了。
此时最主要的便是按部就班,好好操办朝堂里的大人们交代给自己的差事。
至于这差事最后能不能成,会不会因为一个烧鹅匪而全盘崩坏……
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赵芝龙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本官对这差事背后隐藏的东西,可是一无所知啊……
赵芝龙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自己方才故作愤怒之相,是否足以蒙蔽吴康。
若被他猜到本官这一次是拿他做了试探之用的棋子,吴康势必反水!
“阿罗,近几日派人,好好监视一下节度使大人的动向,若有任何非寻常之举,立刻汇报给我!”
“知道了,老爷。”
……
“阿福,你说,你的这个徒弟是不是太跋扈了些?”
朔风不息,马车上的紫金罗盘转动不休。
车内传出陆大先生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几分对仆人的调侃。
老仆阿福摇头笑了笑,抬眼看向前方,苍声道:“主人,孙猴子丢了那一口气,可就不是孙猴子了啊……”
“那你要做将猴子压在五指山下的佛祖么?”陆大先生心情不错,说话亦是百无禁忌。
阿福嘿然道:“老爷想做杨家郎头顶的如来么?”
本是一句稀松平常的玩笑之语,陆大先生与阿福经常如此,两人看似是主仆,实则更像是兄弟。
兄长为阿福,弟弟则是陆大先生。
陆大先生却因那一个玩笑叹了一口气:“便像你说的,孙猴子丢了那一口气,便不是孙猴子了啊……”
“你我如此,年少之时,不也一样有个狂傲桀骜的时候么?这孩子……如今这副性情也不错。”
“唯愿他明见本心,日后不再被仇恨困扰……”
马车渐渐远去。
阿福苍老的声音顺着风传递到街角巷尾,传递得很远,很远。
“那个女娃挺不错的,看得出来,杨家郎对这个女子较为上心。”
“哦?老夫缘何未曾看出来?年少好色而慕艾,啧啧……那女娃对杨立是什么态度,你看能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
“别是一场空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