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巍峨,折角处朝天一刺,将黑沉沉的天空挤兑得更加逼仄。
往东看去,朱门之上,【盛州牧】三个金字镶在牌匾之上。
门口两边各有两名壮仆腰跨长刀而立,大门敞开着,不多时,便有一身绯衣公服,腰带上坠着银鱼袋的盛州知州在随从簇拥之下走出府宅,径直跨上门口的一驾四人大轿,往长街一头而去。
与此同时,知州府对门的刺史府中,亦有绯袍刺史携嫡子孙白虎走出府邸,二人各自跨上了轿子,与盛州牧的轿子一道并行。
刺史孙如玉的大轿与知州崔仁的轿子并驾齐驱,甚至还要略微向前压过知州一头,其后则远远地坠着儿子孙白虎的轿子。
孙如玉坐在轿里,也未掀开轿帘,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缓声道:“崔大人好。”
与孙如玉轿子并行的轿子当中,崔仁闻声,面上冷笑着,吐出口的言语语气倒是温和:“孙大人安。”
“呵呵,今日太守大人如此着急,召你我前去府上,崔大人可知是为何事?”
简短的互相问候之后,孙如玉直奔主题。
一州牧民官与一州刺史关系多不和睦,毕竟后者的职责便是监察检举前者,彼此对立,倒也正常。
不过,如孙如玉同崔仁这般,不睦到连客套话也懒得说几句的州府与刺史,在大昭却也少见。
究其因由,其中自有一番说道。
关东郡太守赵芝龙作为一郡之最高长官,封疆大吏级别的高官,拥有对底下诸知县、州牧、刺史乃或节度使的绝对管辖权,其人性情多疑,因而最重制衡之术。在其‘刻意制衡’之下,关东官场之中,官员们彼此之间也渐生龃龉,关系多不融洽。
而最为靠近太守赵芝龙的盛州牧与盛州刺史关系能恶劣到今日之地步,自然要归功于太守制衡术的全力施展。
崔仁闻听孙如玉的询问,不动声色道:“本官对太守大人之邀,所为何事也是一知半解,只得了些模糊的消息。”
“似乎是有一个名叫烧鹅匪的强贼,杀戮军巡铺武官,惊动了太守大人?”
“若单单是这般,一个丘八死便死了,自有军巡吏追查强贼,断不可能惊动得了太守大人。”孙如玉皱着眉头,道,“此中必然还有其余事情牵连,崔大人真不了解么?”
崔仁扯了扯嘴角,心道此中牵连门道,自己自然是了解的,毕竟身为盛州牧,若连治下一州之地发生的大事都不知晓的话,也太不称职。
前些日子,徒太山上一伙约有近千之数的贼匪,自云州徒太山脉老牛岭段下山,不断袭击抢掠沿途村庄,引得流民奔逃,云州大乱。
盛州府镇守军队尚未来得及派兵剿匪,那伙强贼便挟裹流民向南直纵,往燕州郡方向去了。
盛州府与云州相邻,周边有一个只有三十几户人的村庄也受了强贼的牵连,死伤大半。
治内之事,崔仁本打算派人前去安抚那些村民,未曾料到太守大人已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插手此事之中,直接派盛州军巡铺的兵丁捕快前往村庄,调查贼匪来历,也将那几个侥幸存活的村民迎接回来,好生安抚着。
之后的事情,崔仁便不清楚了。毕竟太守大人亲自出手,崔仁自然无权过问事情进展。
今日也是偶然得知,那几个负责将村民安定在盛州府的兵丁捕快出了事情,头领伍长竟被一个诨号为‘烧鹅匪’的强贼杀死,几名兵丁也跟着失踪。
此事诸多疑点,其一,太守大人本是一郡长官,领袖众知州,共治关东。
贼匪杀戮挟裹百姓之事,太守大人完全可以调动盛州镇守军队——武威营兵丁,将之剿灭。
但是太守大人却未如此做,而是劳心劳神派几个军巡铺的兵卒前去调查追索贼匪,莫非以为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军巡铺捕快还能将近千贼匪剿灭不成?
匪患初起,还未到糜烂一郡之地步,尽早派兵剿匪,将之扼杀在萌芽之时才是正道,太守此举,倒像是丢了西瓜去捡拾芝麻。
关键是,以太守的精明与手腕,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不智之举。
其二便是被派去安抚那几个受匪患所害百姓的兵丁,皆是军巡铺出身,为何自己对这几人全无印象?
自己可是盛州牧,军巡铺亦是自己治下部署,其中多少个捕快兵丁,自己虽不至于能全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总归打过照面,对其中每一个捕快都有些印象。
而那几个武卒,自己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几个武卒……莫非太守已将自己的手臂延伸到自己的部署之中了么?
崔仁心里有些恐惧,太守大人于他而言,便是一座不可攀越,甚至不敢抬头仰视的高山。
第三个疑点,便是崔仁方才与孙如玉对话考虑到的。
云州受匪祸之乱,十余个村庄遭盗匪屠戮之事已经过去了十数日之久,而盛州官场这边,除了自己这个因为治下百姓受了些牵连的州牧得到了点消息之外,如刺史这般的一州要员,竟对此半点也不知,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崔仁隐约感觉,这次匪患与以往大为不同,极可能有暗中之人操纵此事。
那些贼匪的行动极其迅捷,训练有素,风一般卷过一些距离州城较远的村庄之后,立即离开,不像是一般的绿林强贼,贪婪无度,行进攻略村庄毫无章法,更像是一支精兵悍将组成的军队。
而且,从贼匪的行进路线来看,他们似乎对关东郡之地理情况、哪个州城有军队驻扎都很了解。
崔仁眉头紧皱,孙如玉接连几个问题,他都没有回应,之后孙如玉也觉自讨没趣,便也没再开口与崔仁说话。
两顶轿子往关东太守府方向径直而去,而太守府之内,赵芝龙面沉如水,盯着下方顶盔掼甲的武官。
赵芝龙在关东经营十余年,势力已然根深蒂固,积威甚重,被他目光直勾勾注视着的节度使吴康对此更是感同身受。
冷汗悄悄滑过武康眼角,渗入眼眶之中,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发一言。
昭朝设节度使总管一郡军政大权,领授从四品游击将军衔职,与太守的正四品官职仅有一阶之差。
某些靠近边塞的一郡之地,节度使之威严权力,甚至要大过太守之权。而关东郡便北临金朝,亦是边疆之郡。但在此地文武官员之中,吴康之权力却休想盖过太守,越位而上。
武将骄横,与文官互相看不顺眼,从四品的节度使根本不需要向太守下跪,然而如今,赵芝龙一怒便骇得吴康单膝跪地。
由此便可看出,赵芝龙的手腕能耐。
“那几个兵丁,是你举荐给本官的。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差错……”半晌之后,赵芝龙缓缓开口,“几个丘八,留下些字迹可误导不了你我。”
“那几人分明是因主官被杀,畏罪潜逃了。他们的死活不打紧,可是这消息却会跟着他们失踪泄露出去。”
“再者,本官命他们好生料理那几个村民,如今村民也逃得踪迹全无。那件事已经捂不住了。”
“事关朝班诸位大人的大计,却被你的麾下生生弄成了如今局面,作为掌握一郡军政的上官,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吴康低头道。
“呵!”
赵芝龙闻声,勃然大怒,抓起桌案上盛着滚烫茶水的茶碗,往吴康身前掷去!
“知罪,知罪!知罪又有何用!”
“风声已然走漏,且不说那杀了伍长的烧鹅匪,必然已经获知了此中的消息,便是逃跑的村民和那几个丘八,若一日不将他们找寻出来,他们便会一直留在你我心中,成为你我心腹大患!”
“如若此事彻底败露,你可知,后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