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对方是陆大先生,杨立内心莫名放松了些,当即道:“先生莫要调笑在下二人了。”
“先生,可是一路追赶在下的马车而来?”
“老夫若说是,下一句你便是要问老夫来意了吧?”陆大先生说话行止不循常理,嘿然道,“一道走吧,老夫正有些事情要与你探讨,燕王遗子。”
最后的一个看似无心地称呼,令气氛陡然间剑拔弩张起来!
长街转角,丁字路口,黑云遮月,风波涌起。
远方商铺皆已闭锁大门,大街上空无一人。
都邪攥住了藏在大氅之下的六月雪刀柄,盯着那辆马车,随时准备发动攻势,一刀将那驾马车劈成两半!
杨立沉默了片刻,向都邪道:“都邪,驾车吧。”
“大首领……”都邪皱了皱眉头。
若那陆大先生对公子有恶意的话,将之斩杀在这街道岔口,总比将之带回家门口再诛杀好,也免得暴露了大首领的行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杨立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句,拉下了车帘。
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往街道尽头慢慢而去。
陆大先生的马车随后跟上,与杨立二人的马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车中的宋宪脸色紧张:“难道是因为在下,才为杨兄召来了祸端么?若是如此,在下此时便与那陆大先生分说清楚……”
“宋兄不必自责,此事并非因你而起。”
杨立笑了笑,若陆大先生是为了截杀自己,那早先便可能已经准备妥当,确非因宋宪而起。
青年总感觉,事情远比想象中简单得多。
“小子,想知道这书呆子先前所用的钟馗震鬼图从何而来么?”
陆大先生掀开车窗帘子,看着一侧马车车窗内的杨立,似笑非笑道。
杨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陆大先生主动挑起了这个话头,便是在告诉杨立,此事必然与之有所牵连。
燕王遗子若是此时接话,便是正中了陆大先生的下怀。
因而,他沉默不语。
倒是坐在杨立身旁的宋宪陡然听到‘钟馗震鬼图’几个字,瞪圆了眼睛,伸了伸脖子,欲要越过杨立的身体,看一眼另一架马车中的陆大先生。
但他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那边陆大先生已经放下车窗帘子。
宋书生心中惴惴不安起来,仔细回想着当初对自己母亲病情胡乱医治的老者模样,又在内心与陆大先生对比,却发现二者的形貌根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那这陆大先生又是如何知道钟馗震鬼图的事情的?
宋宪思来想去,终不得其解,叹了一口气。看来陆大先生寻来的事由还是因自己而起啊……
“嘿嘿,猜不到吧?”
透过车窗,陆大先生看着面无表情的杨立,越发觉得这个孩子有些意思,也越发喜欢起来,挑了挑眉毛道:“老夫也不与你为难,也罢,先带老夫去你的居处,给老夫好好料理一顿晚饭。跟那群酸诗才废话半天,连个饱饭都没吃上,可饿死老夫咯……”
“先生有命,在下自不敢不遵从。”
杨立这才回复了一句。
两驾马车缓缓并行,消失在丁字路口。
……
夜渐渐深了,盛州府大街小巷已经没了行人的踪影。到了这个时辰,人们大都已经睡去。
今夜月光黯淡,星星也没有几颗。
杨立等人居住的小院中堂门户微微掩着,葳蕤灯火映在窗格上,微微摇曳。
不多时,有白发老者推门而出,披着件灰色大氅,身材高大。
他手中托着个饭钵,在院子里转着圈,身后跟着随行而来的车夫,以及杨立等人。
“对于爱酒之人而言,月光可以佐酒,大雪可以佐酒,雷霆雨露皆可佐酒。”
说完这几句后,他捏起饭钵里一枚扁食,塞进嘴里,嘟嘟囔囔道:“肉馒头佐酒味道极差,扁食佐酒多半也是,哎……”
坐在屋檐上就着葫芦喝酒的苍树对那老者的絮叨听得清楚,于是笑道:“老头儿,听你这酒不离口的说辞,莫非是想喝酒了?”
“来,接着!”
说着,苍树就要将手中的酒葫芦掷向老者。
老者抬起头,瞥了苍树一眼,又往口中塞了一个扁食:“谁说老夫要喝酒了?老夫从不喝酒。”
苍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看着老者软硬不吃的表情,这位江湖大枭一时间竟连生气也生不起来,只得悻悻地收回了手臂。
本来就是自己一厢情愿,以为遇到了懂酒之人,未曾想转眼就被人家冷冷回绝了,苍树是想发作也发作不得。
倚靠着廊柱的都邪见此一幕,忍俊不禁,还从未见过素来毒舌的苍树会在别人身上吃瘪,今日算是见到了。
这老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跟在老头身后的宋宪朝杨立摇了摇头,以眼神暗示跟前的陆大先生,与自己先前遇到的那位老者样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杨立摇头苦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陆大先生是一位‘真人’的话,他不想让宋宪看出点什么,以宋宪那点涉世未深的人生阅历,自不可能看出什么。
青年当下道:“大先生是嫌弃这一餐吃得太过简单了吧,扁食确实不足以辅佐美酒。”
杨立所说的,才是陆大先生方才那段话所要表达的真意。
陆大先生是嫌弃在杨立这里吃得这一餐太差了……
“小子聪明。”陆无崖转头看着杨立,赞叹了一句,“古有野史传闻,比干心有七窍,能洞悉人心事理,老夫是不信的。”
“如今见到你这小子,方知此事是真。”
陆大先生毫不吝惜对杨立的欣赏,愈是打量杨立,便愈是喜上眉梢。
杨立一时无言,实不知该如何与这位陆大先生搭话,老者性情古怪,常常有惊人之语。陆无崖对青年的这番赞赏,已可以说是盛赞、激赏了。
即便是在那潇湘阁中的几个大儒,对孙白虎再多爱护与巴结,言语谈吐也自持身份,夸赞孙白虎也多有矜持。
反倒是陆大先生,与杨立仅仅是萍水相蓬,便赞他心有七窍,堪与比干相提并论,有些……不成体统了。
“先生盛赞,小子受之有愧。”杨立低头行礼道,面上依旧是一副清淡表情。
陆大先生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杨立怎会看不出来。
只是这份欣赏来得蹊跷,让人摸不着头脑。
屋檐上的苍树见底下那老穷酸好似甚是喜爱杨立,与杨立‘眉来眼去’,顿时冷笑一声,吐出几句讥讽之言:“你们这些读书人呐,说个话都不会简单直白些,那么多弯弯绕绕,叫人听得心烦。”
“嫌弃饭菜简陋偏偏要与美酒扯上关系,嘁!”
“而且,读的书越多越喜欢搞这些弯弯绕绕,别人若弄不懂你的意思,你岂不是要把自己给绕晕过去?”
陆大先生闻言,也不抬头,淡淡地说了句话:“所以才要多读书,免得以后连人说些什么都听不懂。那岂不是成了傻子?”
“你!”苍树一扬眉毛,又想反唇相讥,可是陆无崖太过牙尖嘴利了些,苍树自觉与之争辩是争辩不过的,若是动手的话,对方一个糟老头子,还不一定能捱上自己一拳,只能冷哼一声,打定主意,再不与这个老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