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杨大人于沉沙关之所为,简直目无法纪,藐视尊长,更有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之嫌!”
大殿之上,梁舟陈述着自己于燕州的见闻。
本来稳操胜券的梁舟,最后却被杨立反败为胜,杀死了投靠自己的弟弟梁雍,令身边众家臣对自己大失所望!这次行动被梁舟视作是平生奇耻大辱,但那杨立入了沉沙关,便如蛟龙入海,凭他一个朝廷从四品官,怎可能与杨立相比?
于是只能暂时回归京都,此时在庙堂之上,得了陛下首肯之后,将杨立于燕州所做之事全部如实陈述——杨立所做之事,根本不用梁舟再添油加醋,本身就能挑动陛下以及满朝文武那根敏感的神经。
“你说,他未追到金国皇子的队列,转而进了沉沙关?”昭帝目光如刀,身体向左倾斜着,左手掌握着龙头扶手,指节泛白。
昭帝的声音还算平静,但其面上身色却令梁舟禁不住心跳加快,沉默的空气凝结成块垒,向他的肩颈盖压下来。
梁舟垂首,低声道:“正是如此,陛下。”
“臣离开燕州之时,听闻燕翎军中三位万夫长,因渎职、枉顾军纪、拥兵自重之罪,尽被夺去官印虎符,留待关内,等候发落。”
“下了三个万夫长的兵权……”
昭帝额头青筋浮现,冷笑连连:“好哇,好哇!”
砰!
昭帝的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大皱其头。
事情比他们想象之中的严重太多,杨立进入沉沙关这件事,绝对不会是一桩小事。
燕王遗子这个大逆身份与燕翎军、沉沙关、燕州郡这些事物相互牵扯,本身就能生出恐怖的化学反应。
蛟龙入海,虎入山林。
以杨立当初千人对万骑而大胜的战绩,纵然杀了完颜旻几个儿子,正值用人当口的完颜旻,亦能毫不犹豫地对杨立许以高官厚禄——倘若杨立愿意,或是大昭朝廷这边对他煎迫太甚的话,携整支燕翎军归附金国,于杨立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杨立,还乐意回到朝廷中,做他这个大都督么?
这个质子,这个当初朝中各派系用以牵制对手的棋子,如今已经真正摆脱了做棋子的命运,跳出棋盘,自己做了棋手。
杨立,亦不仅仅只是一个棋手。
此时的他,作为棋手,他可以不用顾念各种规则,直接掀翻棋盘!
利害关系,朝中群臣不必细想,便能明了。
当下班列之中,便有人后背冷汗津津。
昭帝亦眯着眼睛,冷声感慨两句之后,便沉默了下来——群臣皆知杨立身份,他作为大昭开国皇帝,又岂能真是一个老糊涂?
“这……陛下……”兵部尚书走出班列,向昭帝垂首躬身,面色迟疑,“杨大人如今,毕竟是我朝都督,此时又涉险地,若是贸然治罪于他,恐伤臣子之心。”
兵部尚书言语隐晦,但已将自己的意思完整表达了出来——当下不宜对杨立打草惊蛇,不然杨立真的悍然背叛大昭,领着沉沙关一众士卒投靠金国,那么,大昭皇统能否存续,便是朝堂之上激烈讨论的议题了。
燕翎军真若背叛,必成为压垮大昭这头沉疴累累的老骆驼最后的稻草。
昭帝闭上眼睛,身子往后靠着,面带倦容,低沉道:“他还会回来吗……”
兵部尚书闻言一愣,旋即道:“杨大人乃是大昭朝官,大昭便是他的根脉所在,他怎会一去不回?”
“臣下得到消息,如今沉沙关外有数万金国兵马汇聚,准备予燕翎军一记重创,杨大人此时进驻关内,未尝没有与关外金兵摆开架势,两军对垒,不给对方可趁之机的心思!”
兵部尚书所言不虚。
若杨立能领燕翎军击溃金国数万兵马,亦是大功一件。
但比起关外的金兵,当下的杨立,反倒更像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心腹大患。
毕竟,攘外必先安内……
秦文瑞扬首看着昭帝面色,眉毛轻轻抖动,心中生出一丝明悟——陛下,似乎一直都知道杨立的真实身份……
倒是不用自己再旁侧敲击什么了。
感应到宰辅的目光,昭帝转首与之对视一眼。
君臣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今大昭开国皇帝这一朝,多少惊才绝艳的能臣、权臣、奸雄,最后都随着大浪滚滚东去了,唯有宰辅秦文瑞,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路扶摇而上,直达九重。
阴阳之道,乾坤共济。君君臣臣,对抗又合作,这一切都在昭帝与秦文瑞这一对君臣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而今,又一次到了君臣联手的时候了。
昭帝与秦文瑞心中,都不约而同的冒出这个念头。
似是心有灵犀,昭帝与秦文瑞同时收回目光,昭帝看向大殿之外,面上的冷意未减分毫:“这么说来,朕与诸卿先前种种所为,倒都是在为难杨爱卿了……”
“杨爱卿,真是,公忠体国,国之栋梁!”
“也罢!”
昭帝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扶手,站起身来,道:“朕有些乏了,杨爱卿既然在沉沙关有要事,便教他留在沉沙关就是。”
“传旨下去:燕翎士卒调度,皆交托杨卿!米珠年事已高,赐他南平县伯之爵,准他就封养老……把兵符同朕的旨意一道送去。”
燕王遗子如今,又重新回到了当初自己父亲所在的位子上……
也不知其结局,是否与其父相同……
要变天了……
每个朝臣心中都闪过类似的念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从他们各自心底涌起,激荡着,却无处宣泄。
变天的又何止是大昭一个本不该活着的人,重新走入权贵们的视野呢?
苍天之下,一场新的动荡即将席卷每一处有人烟的所在。
只是,大昭朝臣们此时似乎过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一个人身上,而未观察天下的动态。
“秦卿,今日随朕一同用午膳。”
临走之时,昭帝留下了一句似乎没什么深意的话。
秦宰辅从前常常陪同陛下用膳,也无甚大不了的……只有任丹心与高云渺两位副相闻言,眼皮跳了跳,心中生出惶然。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若现在又与从前相似了,自己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