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对生活没了期待的女子涌入勾栏妓寨,成为世人狎玩观赏地对象。此风日渐盛行之后,文人对于妓子也有了诸多不同看法。
有人以为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之人,于是夜夜光顾,怜惜于她,吃干抹净便走。
有人觉得这些女子堕落,白日见着她们,恨不得一口唾沫喷其面上,晚上换个皮囊,偷偷摸摸前去与她们床上争辩。
亦有读书人,家中穷困,平生只知死读书,见了光鲜亮丽的女子便迷失了本我,拿着父母辛苦耕地攒下来的银钱,谎称前去科考,结果日日流连于青楼勾栏之间,不为人子。
当然,亦有像宋宪这一类,虽对这些勾栏女子的勾勾搭搭面红耳赤,却也知晓自己来此究竟应做什么,谨守内心的清明。
从此一点看,宋宪依旧是一个十足书呆,但却也是个于学问之道精诚无比、令杨立钦佩的书呆。
世人对勾栏女子的看法不一而足,但终归也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在勾栏之内,明面上称呼人家为妓子是很失礼的事情,而且称呼一个清倌人为妓子,更为失礼。
书生对陆大先生的质疑却也有些依据。
陆大先生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转身看向那莞莞姑娘。
莞莞姑娘被陆大先生这一突然转身,惊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老者一双鹰目阴森森地盯着莞莞姑娘,道:“崔小姐,老夫问你,你是一个妓子么?”
平日里被人众星拱月的花魁今时在陆大先生面前失了颜色,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引得场中书生们扼腕叹息。只听她哽咽着,道:“奴婢……奴婢是……”
陆大先生转过身,冷冷地盯着那反驳自己的书生,道:“她说她是,老夫所说无错。你还有何话说?”
莞莞姑娘因己而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书生见此情景,在那莞莞姑娘泫然欲泣的目光中,已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沉喝道:“哪个女子生下来不想待字闺中,有朝一日寻个如意郎君,度过此生!”
“莞莞姑娘曾经必然也是如此,若非生活无望,又怎会涉足勾栏之所!”
他这几句言语引起了场中书生的共鸣,纷纷摇头叹息,或是轻声劝说陆大先生,杨立亦是看得微微皱眉。
倒不是怜惜那位莞莞姑娘,对方虽然柔柔弱弱,看似会被陆大先生几句话压倒,但在杨立一颗去伪存真的佛心遍照之下,其真实面目自然看得通透。
杨立只是觉得,这位陆大先生言语终究太伤人了些,缘何不换个温和的方式,也少惹人一些非议。
青年不了解这位陆大先生,陆大先生为人向来如此,从不会待人温和。
他扬起头颅,目光扫过众书生的脸孔,迫得他们收了声,又转头向莞莞姑娘道:“你可是有什么苦衷,因而沦落至此?”
莞莞姑娘闻言,一边啜泣,一边小声道:“奴家……奴家自幼丧母,家中贫困,尚有五个弟弟需要养活……爹爹……爹爹便将奴家贩到了潇湘阁……”
柔弱女子断断续续地声音,简直摧断在场风流才子们的心肠,对于这陆大先生的行为,自然也就更加不喜了起来。
但是他们哪里敢与长辈尊者反驳,只得以不断的摇头叹息之声,表达自己的心情意愿。
那与陆大先生当面抗辩的书生则是高昂着头颅,如同一只斗胜了的公鸡,目光环视全场,愈发觉得这些人软弱,为佳人申辩的勇气都没有,自不能与自己比拟。
尤其是那站在场中,低眉顺眼的孙白虎,呵!不就是有一个做刺史的父亲么,也看不出哪里比自己强了。
孙白虎感觉到那书生目光扫过自己,微微侧目,捕捉到了其眼神中的一丝轻蔑,内心冷笑起来,无知蠢物,出个风头都不会择选时机,片刻后有你哭爹喊娘告饶的时候。
别人不清楚陆大先生脾气秉性,我还能不清楚么?想到陆大先生之前行径,孙白虎心里发凉。
书生目光落在温婉柔弱的莞莞姑娘身上,这般窈窕淑女,绰约佳人自己努力为其申辩之后,想必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吧……
果然,莞莞姑娘讲完自己的身世经历之后,默默擦拭了一下眼角泪珠,向书生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令书生顿时飘飘然起来。
陆大先生将莞莞姑娘的讲述听完了之后,沉吟了片刻,随即伸手从怀中掏出十几张银票,足有数百两之多,他将这些银票递到莞莞姑娘身前,道:“听你身世,也是可怜。这八百两银票应是足以向潇湘阁赎回你自己了,你且拿好了,快去赎身!”
陆大先生行为举止果然不循常理,众人看他这没有分毫犹豫要为莞莞姑娘赎身的举动,都愣住了。
大厅中一时静寂,片刻之后便有书生惊慌了起来。
这莞莞姑娘若是向潇湘阁赎了身,脱离贱籍,日后自己等人岂不是见不到了?
陆大先生正是捏中了这些读书人心口不一的心理,才有此举动。
嘴上说着不该称呼人为妓子,心理上这些书生却是巴不得人一辈子做妓女任自己随意狎玩才好。
天下最无耻者,莫过于读书人也!
“陆大先生,这可使不得啊……”先前屡次与陆大先生辩驳的书生左文优也慌了神,人家此次作为可算不上是无礼了,甚至可以算是一段佳话,假以时日必能在盛州士子群体中流传开来。
左文优不管从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反击陆大先生这番作为,当下面子上便挂不住了,以为胜券在握,片刻后便被人反手一耳光甩在了脸上。他频频向周遭同窗使眼色,那些人也不敢任由陆大先生这般施为,真怕以后再见不到莞莞姑娘,于是纷纷出声劝解。
“先生这是何必呢……”
“使不得啊先生……”
“先生如此,仍是有些唐突了……”
杨立看着眼前情景,愈发觉得这位陆大先生有趣,非常有趣,当下这副众生相,几欲让他抚掌大笑。
心下惊慌的又何止是众书生,莞莞姑娘此时与众书生心情是一样的。
她连忙向陆大先生跪了下去,不敢接受陆大先生的银两,哀哀切切道:“奴家自幼便在这潇湘阁长大,纵使赎身,没个养活自己的能力,以后终究是走投无路啊,先生……”
莞莞姑娘说的确是诸多妓子赎身之后,面临的窘迫境况,大多女子都是到了人老色衰之时,才终于攒够了赎身的银两,出了妓寨已是暮年,晚景凄凄惨惨,无人理会,伶仃凋谢。
然而这等情况却与莞莞姑娘毫无干系,她是昨年的上元夜花魁,平日里与客人作陪,弹唱个小曲儿都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赏赐,再兼诸偶尔有背景深厚的公子前来,有幸能与之一度春宵,她得来的赏赐动辄百两上下。有了这些积蓄纵使赎身,若安静过活,一辈子也能富足地过去。
不过,潇湘阁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花魁来,自不可能让其轻易赎身离开,这可是镇阁的招牌。但是现下有背景显赫的陆大先生在此撑腰,潇湘阁却也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她们得罪不起陆大先生。
那么,莞莞姑娘如此推拒,不愿陆大先生为己赎身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