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张洞明所言,宋宪沉思良久,之后赞道:“张师弟洞见深刻,我自愧不如。若不是你提醒,其中诸多细节我都要忽略过去了……”
“目下仔细思索,反倒真觉得你所预测的可能,才最接近真实。”
杨立亦在一旁轻轻点头:“我之推测与张师弟推测相差无多。”
他接着道:“金国欲对昭国用兵,此时朝中已无可战之将。若此消息释放出去,朝野必然震荡。如此关头,能与金国一战者唯有燕翎军。然昭国朝廷苦燕翎军久矣,届时纵然燕翎军听令应战,然恐不能发挥其全部战力的十分之一。”
“庙堂诸公皆知我身份,秦文瑞此时打的主意,便是想要我来做那根悬在燕翎军这头驴子前面的萝卜,燕翎军若知晓了我的身份,必然每战争先,必出全力。”
“倘若是如此的话……”张洞明抬首,沉声道,“那秦党一系此次合谋,恐怕会将师兄往枢密院都督府那边推,如此,巡议府岂不是要落入他人之手?”
“燕州是我们打下根基的地方,如若巡议府的权柄被他人窃取,则燕州基业,亦将落入他人之手——师兄这岂不是……”
“竹篮打水一场空么?”杨立笑道,“巡议巡议,重点在议而不在巡。巡议府行的是议政参政解民生疾苦之职责,天下间谁最了解民生疾苦?”
“非是王侯将相,世家公卿,亦不是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士人,而是贩夫走卒,商贾农户。”
“他们才最了解与自己一样人的困境是什么,面临怎样的苦痛与困境。”
“他们才是最适合做基层议员的那一批人。万丈高楼平地起,基层是巡议府的根基,只要基层不被腐蚀,谁能窃取巡议府的权柄?”
杨立道:“明日朝会之上,纵然我不能入主巡议府,亦要争取令基层议员席位,皆由困苦百姓掌握,而非贪恋权柄,居心叵测之辈!”
“希望师兄之愿可以达成,虽然如今令百姓决定自己的生活为时过早,但比起目下这等状况而言,此未尝不值得一试,”
“更何况,没有人天生明晓事理,人情练达,都经过了后天的修炼。纵然寻常百姓在大事政见之上或少有所得,在将来科举选拔出来的士人协助之下,此亦不成问题。”
宋宪闻言点头:“我虽不知师兄具体之构想,但每每想及天下万民皆能为己之利益畅所欲言,表达意见,不需要被他人代表,不会再成为摆在朝廷诸部大能案头上的那一连串数字之时,仍觉得心神激荡。”
“但是,杨兄,宰辅如今明显是要设局诓你,你莫非要任由他将你推入都督府?可知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宋宪的面孔上写满了忧虑之色。
杨立如今才是一切的根本,如若没有杨立,便没有天目,没有青萍,更没有如今这大好局面。
一个具备强大执行力的组织固然成就了杨立,但同时,若非杨立个人超前而愈发成熟的思想,似都邪、苍树这等样的江湖人也不可能被他吸引,从而聚集在他身边,形成这样一个强大的组织。
从关东至鼎京,杨立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或另辟蹊径,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或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能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比寻常人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心血,若杨立就此贸然入局,那无疑会是天目的巨大损失。
亦将是这个世界的巨大损失。
因为此间世界永远少了一个最具备把构想化作现实的可能。
“这是秦宰辅的阳谋,我必须接招,亦只能接招。”
杨立正色道:“更何况,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若我只做得了好处的事情,却对那些真正关乎民生,关乎百姓的事情视若无睹,又何谈甚么变革,何谈与万民生利?”
“我亦非没有私心。在金对昭的战争之中,唯有掌握军职,方有兵权,方有力量左右局势。我想拥有这一份力量,如此算来,都督府当真是我最好的去处。”
“秦宰辅若如此做,也算是顺遂我意,真该感谢他。”
宋宪听完杨立所言,终究未再劝告什么。
当年燕王杨统,死在功高震主四字之上。
促成杨统达成‘功高震主’这个事实的那些人里,有昭帝,亦有如今的宰辅秦文瑞,甚至当下可能会参与到推动杨立入都督府的一些官员,曾经也是参与到推动杨统最终功高震主的那一批人。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血脉的延续便是教人不断明白,哪些事情不能重复,重复便是不想再在世上活命。
但是杨立的选择始终只有那一个。
在此事之上退却的杨立,不再是真正的杨立,前进的杨立,或许会成为更加强大的杨立,也更大可能会因为最终的功高震主四字评价,如父亲一般葬送性命。
然而不论如何,这终究只是杨立个人的选择。
眼下很好,师兄已经决定了自己要走怎样一条路。
宋宪低眉浅笑。
张洞明抬眼看向远方。
他从前很喜欢听一种类型的故事,说黎明前夕,在至黑的世界里依旧熠熠生辉的人们,说老卒骑着坡脚的驴子重新踏上去远方的道路。
那些故事,不论辞藻如何变化,但带给人的感觉总是一样。
是人在睡梦将尽时,内心怅然若失的安稳。
也是酷热到来之前,黑暗里微微叹息的韵致。
张洞明心头悸动——很庆幸自己能在下一个大时代到来之前,终于赶上了眼前人的脚步,或者说赶上了他的战车。
可以预见明日朝会之后,师兄之名将不仅仅在燕州,更将在天下间传扬开来,不论多少人议论这个名字,对他抱有善意还是恶意,但他终究已经完成了自己化蝶的全部过程。
接下来便要开始展现斑斓光华。
前方仍旧群魔乱舞,风雨如晦。
然,鸡鸣不已。
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