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众人犹犹豫豫,或手捋胡须,或皱眉沉思,皆不知该如何回答秦文瑞突然抛出来的这个问题。
秦文瑞倒没有指望这些同僚真会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个真实的答案他作为国朝宰辅,亦清楚得很,也不需要旁人来告知自己什么。
当下摇了摇头,道:“昭国形势如何,与金国若发生战争,胜负如何,我们各自心中都有数。此时若再不做出改变,金军入关,便是那时候的天下大势,你我亦将因此而遗臭万年!”
秦文瑞当下言辞之尖锐且不加遮掩,远超从前。
众人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不敢再有分毫懈怠,对秦文瑞的话洗耳恭听。诸官之中,唯一能与秦文瑞分庭抗礼的钱琛,此时反倒被晾在了一旁,完全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秦党之所以为秦党,纵有世家大族推动诸官联合的原因在内,但更大的因素却源于秦文瑞一人!
没有秦文瑞,秦党则不成秦党,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秦党之内,诸官虽然平日里在各种事情上或有意见不合,甚至出现相互倾轧、私斗的情况,但事情一旦真的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时,他们的目光会完全会聚集在秦文瑞身上,唯其马首是瞻,精诚合作。
“当此时,陛下提出设立枢密院,收拢军政大权,此举于我等而言,有何坏处?”
“让能够领兵作战的将军到前线去,让能够牧民理政的才干者倒符合他们各自能力上限的官位上去,如此,大昭这一驾庞大的战车才能有效运转,发动起来,所向披靡!”
“当此时,摒弃冗官冗员,使尸位其上者去,使精明强干者留,在其位谋其政,天下各郡统一调动,文官与武将在枢密院的统一调度下,应对金国之兵锋,岂不比此时繁荣而陈腐的国朝官场机制要迅速且有效得多?”
秦文瑞抬首,接着道:“所以,老夫请问诸君,陛下此举有何不妥?”
“大利天下,亦于我等无伤。”
“此事我等该全力支持才是,为何反对?为何阻挠?奉劝诸君,此时不要轻易伸手,否则百年之后,你等便是如昨日黄花一般的国朝罪人,否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秦文瑞的话音落下,书房之中重归于寂静,落针可闻。
大多数官员都刻意收敛着自己的呼吸,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秦文瑞之所言,想要看看其中有否逻辑漏洞,想要推演出秦文瑞的想法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大利天下,亦于秦党无伤。
良久,钱琛胸膛不停起伏着,终于忍不住,寒声道:“宰辅大人此举可是要我等将权柄分出去,全力供给枢密院?纵然这个枢密院出世,真能领昭国万民打一场胜仗,打得金国望风而逃——如此情况之下,枢密院威望如日中天,万民信重,陛下从此成为千古一帝——这于那时的我们,能算是什么好消息?”
“放出去的权力,我们又如何收回?”
“到了那时,成了昨日黄花的便是我等了吧?被扫入故纸堆中不被人记起的人便是我们了吧?”
钱琛以为自己的观点足够深刻,直指秦文瑞计划之中最薄弱、最易引人担忧的那一点,但是秦文瑞只是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
而后秦文瑞轻轻一笑,眼神却极寒冷:“短视!”
“鼠目寸光!”
未想到秦文瑞竟公然如此侮辱于自己,钱琛一张老脸登时涨的通红,站起身伸手指向秦文瑞,怒声道:“你莫非忘记了你今日所得之一切,皆来自于哪里?!”
片刻沉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秦文瑞低眉,眼中流露回忆之色,“老夫所得,皆来自于己之寒窗苦读,己之才能到了那一步。”
“钱琛,你此时可起身拂袖而去,将老夫所言转告你身后的五姓七宗家主,转告各世家门阀之主,看他们会如何待你?”
“请便吧。”
秦文瑞言语分毫不留情面,当面斥责钱琛,面不改色。
以往众人一直以为,在秦党之中,钱琛凭借身后世家大族的支撑,足以与秦文瑞分庭抗礼,但看眼下这状况,明显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钱琛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胡须颤抖,却始终不肯挪动步子,不肯转身离开——比起被秦文瑞如此羞辱,他更清楚自己此时贸然转身离开,等待自己的便是各世家大族家主的羞辱,以及顷刻间权势散尽,高楼倾塌!
可他当下在场,也缺少一个台阶,顺势而下,坐回座位。
于是只能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秦文瑞不准备给他下来的台阶,笑了笑,道:“既然不走,便坐下吧。”
“哼!”钱琛闷哼一声,尤觉颜面无光,但只能依言坐下了,不然他真怕自己不听秦文瑞的话,反被其借机叫来管家,真将自己赶出秦府!
“此次枢密院设立,杨立必定为枢密院下任职,我想,大概是巡议府正之职。”秦文瑞沉声道,“杨立此人,不说其他,能领千余人在万军之中突围,以弱胜强,反败为胜,其军事天赋自然毋庸置疑。”
“我觉得,若能令其入都督府为都督,节制天下兵马,一旦金国兵临国朝边境,其人可用也!”
“甚至其身后的天目、青萍等众,也尽可归入都督府、巡议司之中,让这柄锋利的刀子去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金军!”
“有朝一日,若昭国胜,杨立已成杨党,势力渗透入天下各郡军政要职,又有万众信重,权势如日中天,便是老夫这个宰辅,与之相比亦黯然失色。”
“到了那个时候,朝野之间,焉能没有‘杨立功高震主’之传言?”
“陛下如何处之?”
“诸君可仔细思量。”
秦文瑞微微收声,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人的影子,漆黑如深潭。
“金国与我国朝之战,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五载,这么长的时间,我等坐镇后方,两相一党也可尽数剪除赶紧了,将任、高一党扫出庙堂,腾出手来,还对付不了一个功高震住的杨党么?”
“此事,我等一心用户陛下之决定,并且,当杨立成为都督之时,当其为国朝领兵与金国相敌之时,我等亦当尽全力襄助。”
秦文瑞低头,看着众人,道:“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大善!”
“老夫附议!”
“老夫以为可!”
底下众人纷纷点头,无一人有反驳之言。
……
皇宫御书房之内,昭帝如往常一样,正坐在那把专属他一人的椅子上,批阅着奏折。
自他放出要设立枢密院的消息之后,庙堂之中已有不少人上奏折,或对昭帝的举措不支持,或对陛下表忠心,愿为昭帝效犬马之劳,为枢密院立于庙堂之上做开路先锋,希望能在这将要设立的权利中枢-枢密院中谋得一个官职。
群臣的心思便在这一封封奏折当中赤裸裸地呈现了出来,并没有多少掩饰。
从这些奏折当中,昭帝惊奇地发现,他以为的会对自己设立枢密院持激烈反对意见的秦党一系的官员们,此次出奇的沉默,甚至有些秦党官员还对此事表示支持。昭帝当然不会以为自己撤去七都军马司震慑到了秦党一系的官员。
事实上,自从秦党一系官员与世家豪族互相勾连之后,昭帝都隐约有些掌控不住这个权力集团的感觉,尤其是自己设立枢密院,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令之能与秦党一系官员分庭抗礼。
如此情况下,秦党一系会对设立枢密院之事保持沉默,便耐人寻味了。
与之相对的,乃是任相与高相门下官员们,对设立枢密院之事反应甚为激烈,不少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枢密院之设立必将导致庙堂的平衡被打破,以致于影响到天下方方面面——昭帝倒是清楚任相与高相门下官员为何会如此激烈反对。
无外乎是枢密院下的巡议司将与天下各郡太守、刺史、别驾乃至各州县官员争夺权力,这些封疆大吏有些与任高两相一党官员关系匪浅,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个原因,乃是巡议司有直通天听之能,如此一来,中书省形同虚设,尚书省的权力无形之中被削弱不少——作为两省最高长官的任丹心与高云渺,怎可能愿意由着巡议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诞生?
正在昭帝批阅奏折之时,门外响起了高全善的声音:“陛下,老奴回来了……”
昭帝闻言,正了正身子,后背靠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脖颈,道:“进来吧。”
“遵命。”
高全善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抬眼看昭帝揉着自己的脖颈,连忙跪下道:“陛下,您受累,老奴这便差几个手上有力的……”
“不必了。”昭帝摇了摇头,道,“你去秦府调查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有什么收获,与朕都细细说来。”
“是,陛下。”高全善垂首应答,低垂眼睑,将自己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向昭帝详细陈述。
昭帝听完高全善的回答之后,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笑道:“此次枢密院之设立,再无阻碍矣!”
高全善抬起头,困惑不解地看着昭帝。
他很不理解昭帝为何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毕竟自己在宰辅大人府邸前曾经看到,有诸多秦党官员聚集,想必就是为了这枢密院设立之事。
宰辅秦文瑞以及秦党一系,岂会眼睁睁看着陛下设立枢密院,分去自己一方手中大半的权柄?
然而高全善自知身份,作为内官,不敢议论朝政。心中之困惑不解也只表现在了面上,并未诉诸于口。
不过昭帝看他这副神色,心情愉悦,便解释了几句:“秦文瑞虽为秦党一系官员之首,天下文官领袖,然其更为昭国之臣子,并且昭国臣子之身份,要先于秦党领袖之身份。”
“庙堂之上,他既没有公然反对枢密院设立之事。私底下便更不可能与其他官员如此通气,他既然敢在明面上召集秦党官员入自己府邸,自然不怕朕看到这一幕,也是在变相地告诉朕,秦文瑞没有反对朕之决议的意思。”
“既然如此,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秦党一系仍能在庙堂之中好好地发展下去。”
“制衡制衡,枢密院横空出世,一朝包揽国朝近五成的权柄,岂能没有其他人来制衡于它,限制于它?”
“秦党一系正适合做这个制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