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的士卒们焦急地等待着。
他们听不到帐篷内里的动静,也正因为听不到里面人的话语声,反而更加焦灼——请求将主对利盛从轻发落的决定,如今已是奴部士卒与昭国禁军一同做出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谁也不会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念想。
杨立会不会对利盛从轻发落,也能从侧面反映出他对昭国士卒、对奴部士卒的态度。
昭国士卒为利盛求情,杨立不为所动。
若是奴部士卒一为利盛求情,杨立便立刻转变态度的话,不仅会伤了随他出生入死的昭国士卒们的心,更会助涨军队之中歪风邪气的滋长,为奴部士卒养成骄纵之习气提供土壤。
显然,如此非杨立之初衷。
纵是奴部士卒为利盛求情,让杨立看到了麾下昭国士卒与奴部士卒互相融合的可能,但他觉得火候还远远不够,将两个不同种族的士卒完全融为一炉,便必须要把他们的筋骨血肉全都一根根拆散,再重新浇铸新的框架骨骼。
这是打下根基的关键时刻,容不得杨立有分毫马虎。
杨立未让帐篷外的众士卒等待太久,不到两刻的时间,亲卫乌胜便从他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士卒们看乌胜脸色阴沉,心中不禁惴惴。
莫非是自己等人所请求的事情,将主并不同意?
士卒们心中转动着此类念头,也不敢主动向乌胜询问什么了,一个个低着头,讷讷不言。
乌胜牢记杨立的吩咐,看士卒们如此表现,摇头叹息着,道:“将主说了,若仅仅因为你等之规劝,便置军法于无物,如何严明军纪,如何树立军威?”
奴部士卒们闻言,面现无奈之色。
虽未能帮助利盛逃脱军法处置,但毕竟自己等人也未被牵连波及,他们听闻乌胜这一番几乎相当于定调的言语,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也俱是松了一口气。
“将主还说,若非你等女真士卒提醒,他差一点就忘记了,那个里通外部的奸细,正出在你等女真士卒之中!”乌胜话锋一转,矛头忽地指向了一众奴部士卒。
奴部士卒们刚刚还为自己未受到波及而感到轻松,转眼间这矛头猝然指向自己,他们心中顿时叫苦不迭,慌忙向亲卫乌胜跪拜下去,口呼‘冤枉’。
里通外部的奸细阿康确实出身于奴部士卒当中,但大家分属不同部族,纵然同为女真,但也是各为其主,眼下乌胜为杨立传话,突然因此发难,这些奴部士卒心中冤枉也是正常,至于具体冤枉了他们什么,让他们仔细辩解,却也说不清楚。
军中最重集体荣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此理。既然阿康出身奴部士卒,奴部士卒此时也休想翻脸不认,将自己等与阿康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冤枉个屁!”
乌胜看着那些奴部士卒,有恃无恐,骂骂咧咧道:“那个死掉的阿康,还有里通外部的阿终古等人,莫非不是出身你们女真士卒当中?”
“他们几个平时有没有什么异常,你等离他们最近,平日里便一点都没有发现?!”
乌胜连珠炮一般的发问,让女真士卒们皆不知所言,惭愧无地——阿康等人当时的一些小动作,他们确实都看在眼里,只是那时不以为意,便未上报,也没想到能酿出如此严重的后果。
当下乌胜提起这些,他们则更加百口莫辩。
“利盛固然因此事酿成大错,这件事情我看与你等也干系重大,推脱不得!”
乌胜嗤笑着说了几句,令一众奴部士卒心中更加绝望,认为杨立此次估计要重罚自己等人,他们哪里受过军中严酷的军法,此时一想到,腿肚子都不禁哆嗦了起来。
方才代表众奴部士卒发言的奴部伍长见状,壮着胆子道:“大人,不知主上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他倒是灵醒,明白乌胜方才之所言,仅仅代表乌胜他自己,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将主的意思,但毕竟不能一概而论。
“将主说了,”乌胜棕黄色的眸子盯着奴部伍长,冷然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劫营之事虽是利盛守值之时,犯了糊涂,乃至阿终古逃出营地,趁机放出消息。但阿终古与阿康等人先前与完颜宪吉勾结之种种作为,你等女真士卒看在眼里,却置若罔闻。”
“此举实在令他心寒!”
“将主将你等招揽入麾下,自问对你等一向宽待,便是希望能够教你等明白他的心意,从此一心一意地效忠于他,却未曾想到你等之中,还是出了这样的叛徒。他亦实在难以想象,你等明明看见叛徒所作所为,竟无一人向他上报,甚至还替阿康等人隐瞒!”
“既然你等无心追随将主,将主自然不会勉强你等。”
“趁此时,我部尚未开拔前往昭国燕州之时,你等可就从大营离开,他不会追究你等之罪责,自会修书一封,送至二十七盟会。”
“将主保证,你等回到盟会之后,也绝不会有人为难你等!”
乌胜将这一番话说完,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奴部士卒。
成了旁观者的昭国禁军士卒们面上大都露出震惊之色,他们未想到,将主竟会决绝,要将这近千奴部士卒就此释放出大营,将他们遣送回黑山!
将主此举不能说是对奴部士卒的惩罚,甚至可以看作是对他们的犒赏。
但这些奴部人首先是一名士卒,作为士卒,被自己效忠的主将嫌弃,遣返回家,纵然回去之后不会有人刁难,但总会有异样的眼光围绕着他们。一个个都是年轻气盛的汉子,谁受得了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将主此举,简直是在狠狠地抽这群奴部士卒的耳光!
偏偏奴部士卒们受了杨立的耳光,也不敢冲对方呲牙!
奴部士卒也被乌胜的传话震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通体冰凉,纷纷向乌胜叩首,不断请求对方转告将主,请求将主不要遣返自己,更做出了种种保证,譬如要为杨立鞍前马后,唯杨立之命是从之类的话……
杨立先前对这些奴部士卒很是宽待,给奴部士卒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当下的主上离不开自己等人的扶持帮助,一旦离开自己等人,他在金国立刻便要面对独木难支的困局,正因为此,他才会对自己等人如此宽厚……
基于这个认知,奴部士卒心中不免有几分骄狂。
如今骤然遭到杨立重击,那个认知顷刻崩塌,他们顿时六神无主,慌不择路,那点骄矜之气顷刻散去,甚至连后路也被杨立方才的命令一刀斩断,只能向乌胜连连叩首,祈求乌胜能够替他们求情,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你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乌胜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向一众女真士卒低声问道:“若是你们不能够拿出你们的忠诚,以面对将主的话,某家也不必为你等再去向将主通禀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