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凶狠而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立手中的钢刀抹了前方瀚海军士卒的脖子,眼看着对方捂着被划开的血管,仍难以止住那从血管中奔腾的鲜血,鲜血又从士卒的指缝里滚涌而出,士卒浑身抽搐着倒地。
杨立不知自己应该有怎样的情绪。
他的刀已经卷了刃。
昭国的冶铁技术比之金国,比之更远的柔然等地要进步太多,昭国工匠铸造出来的兵刃同样让诸国羡慕眼热,正因为发达的冶铁技术,杨立才能连续斩杀二十余名拦在自己身周的瀚海军士卒,而不至钢刀在中途崩断成两截。但它依旧卷了刃。
人的骨头终究是不是软的,当刀刃卡在颈骨里,卡在臂骨里,卡在敌人体内的任何骨骼里时,杨立看着对方在自己眼前疼痛得发抖,依旧要嚎叫杀了自己时,他便开始心烦气躁,无法控制住的怒气与某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一齐浮上心头,他一开始烦躁,便无法控制住手上的动作,想不起来都邪交给他的各种发力技巧,只凭蛮力把钢刀从对方骨骼里抽出,而后以更凶猛的势头劈开对方的头胄,劈开敌人的脑袋——如此一来,钢刀自然就卷了刃。
一更天都已经过去了。
天上连一瓣月牙儿都没有,四周黑得伸手进去,手都不一定能收得回来。
这片地界上开始响起群狼的啸叫声,浓郁的血腥味最招这些喜欢在背地里搞偷袭的畜生,但畜生终究是怕人的,尤其怕那些浑身鲜血淋漓却依旧不肯倒下,嗷嗷叫着冲向敌人的‘鬼’。
瀚海军士卒们已经算不上人了。
在与昭国禁军,与杨立交锋的过程中,他们的战损亦在不断增加,从最初几个几个的死伤,到后面一批批的死伤。
如此倒不是因为程诚带着人马赶到了此地,亦不是因为杨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以自身宗师境真元,可以匹敌千余士卒不计后果的冲击。
而是到了后面,大家都已经疯了,不管是昭国禁军,还是那些从未经受过训练的骑手、还是本就已经快要疯了的瀚海军士卒,包括杨立——都疯了。
瀚海军士卒疯狂冲击昭国禁军与那些散兵骑手,终于让大家意识到,这支队伍是抱着与大家同归于尽的念头发起战斗的,而战争进程越往前,杨立麾下的士卒们心中便愈来愈明确一个答案——在这场战争里,单单靠他们自己,绝对无法逃出瀚海军士卒的封锁,他们打定了主意不放跑任何一人!
有了明确的答案,杨立麾下的士卒们便也认命了,同样抱着不让对方活着离开的想法,与对方殊死搏斗。
在一命搏命的战争之中,任何的兵法,兵略都没有了作用,就连杨立都陷入了疯狂之中,一路浴血奋战,战马踏过的道路上,堆满了被他斩杀的敌人尸体!
宗师境的真元加持,令杨立的体力比在场任何一个士卒都要强上十数倍,而他简简单单地一刀砍出也拥有寻常士卒拍马难及的攻击力,在杨立所部士卒们强行突破敌方的封锁,与剩余的两百多个散兵骑手合流汇聚之后,一个以杨立为尖刀,向敌人不断发起冲击的简陋阵型便就此形成。
这个阵型虽然简陋,但在应对瀚海军士卒的冲击上却极为有用,杨立与众士卒无心插柳,却使得己方战损瞬间下降近七成,正因此,他们才逐渐有了与瀚海军士卒对拼的资本,并造就了如今敌我双方尽皆战到脱离,接连坠马,倒地昏迷的局面。
战场之上。
被完颜昌分出去的另一支千人瀚海军士卒同五六百余铁浮屠后军的战争已经结束,二者之间的战争没有胜者——不论是铁浮屠军抑或瀚海军,都被一众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或举着塔盾与长刀、或双手握着长戈的步兵赶下马去,收缴了兵刃,剥去甲胄,不分你我地被绳索串成了一串。
射电军同铁浮屠军主阵的战争已无法继续下去——铁浮屠军与射电军的主要战场上,一队步卒猝然降临,他们举起塔盾连成紧密无缝的阵型,挡住了骑兵们的马蹄践踏,而后抽冷子以刀斧斩断骑兵战马的马腿,眼看着一匹匹精良的战马哀鸣着倒地,这些步卒眼中毫无可惜之意。
他们身披步人重甲,在战场上行进的速度极慢,若令他们追击任意的骑兵队,恐怕追到地老天荒也不一定能将人追上。
但他们的主要对手也不是那些逃跑的骑兵,而是陷入战争泥潭里的任何兵种,依靠自身近乎无敌的防御,他们直插入战场,将完颜宪吉的亲卫部队包围住,无情地斩去一匹匹战马的马腿,在马上骑兵落地之后,便以长刀结果敌人的性命。
步步为营用以形容这支步卒的战法再贴切不过。
依靠这样的战法,他们的主帅——一个白发苍髯手持铁蒺藜骨朵儿的老者,最终将完颜宪吉的战马前胸砸破,心脏砸碎,而后一把拧住完颜宪吉的两条辫子,将他拖入了自己阵列的盾围之内。
铁浮屠军就此投降。
射电军亦不敢向这支塔盾重步兵队行任何挑衅之事,禁锢着他们主上的那架马车从战场后方,被另一队步兵驱赶了过来。
“你家主上有命,令你等立刻同我部联合,将四皇子完颜锐与五皇子完颜烈一并请到此地来,兄弟聚首!”
完颜昊与完颜稽康所处的马车车帘掀开来。
塔盾步兵部队的统帅——单雄从腰间摸出一柄牛角匕首,抵在了完颜昊的脖颈间,接着抬头对一众射电军士卒道。
这是在明晃晃地要挟完颜昊麾下的射电军,完颜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射电军咬牙切齿,但片刻之后也只能向单雄俯首称是。
射电军随即被编入单雄的麾下,以其为前锋,之后单雄又将虏获的铁浮屠军也一并编入自己队伍中,作为第二阵,三军整装,遵从枭首程诚的命令,向完颜烈与完颜锐的军队反包围而去。
单雄是已经覆灭的辽国将领,麾下的一千塔盾兵乃是其最忠心的亲卫,辽国覆灭之后,单雄便带着一千塔盾兵在黑山周围东躲西藏,与此地诸奴部紧密联结,后来诸部联合推举程诚为枭首,他亦跟着归入素有威信的程诚帐下,在黑山周围得到了一块休养生息之地。
在程诚麾下诸部当中,单雄营是除程诚本部‘枪兵营’之外的第二大营,兵卒最多,武备最为正规,实力亦只与程诚本部相差一线。
其麾下有这一千塔盾兵,如今又加上射电军和铁浮屠军残余骑卒,数量上已经达到了三千五百之数,单单从数量上,便足以碾压完颜锐与完颜烈联合起来的两千骑兵。
三支部队互相配合,擒下剩下的那两位皇子,不在话下。
骑兵步兵互相组合而成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战场,涉入黑暗之中,良久之后 ,依旧能听到那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的隆隆马蹄声、脚步声。
单雄在程诚的授意之下,此次进军未有分毫隐藏,如此看似明目张胆地行为,实则是程诚在故布疑阵。
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两位皇子如何能确定向他们进发而来的部队是他们的哥哥麾下所部,还是他们的敌人?
令单雄前去擒拿剩下的两个金国皇子,分配各部兵力去约束管理那些投降的俘虏,程诚自己则率领本部将与杨立对峙的一百余瀚海军团团包围了起来。
程诚看着骑跨在战马之上,浑身被鲜血染透,几乎分辨不出原本模样的杨立,面有忧色。
杨立的身后尚有六百余士卒,昭国禁军与散兵骑手们混杂在阵列之中,此时已不分彼此,程诚也休想从阵列之中分辨出哪些是昭国士卒,哪些是奴部骑手。
殿下凭着大多散兵游勇与三百大昭禁军与一千余精锐瀚海军拼斗至此,麾下仍剩下了半数以上的士卒,而对方精锐却被杨立完全打残,剩下不到两百人。
只看这份战损比例,程诚就知道杨立为此役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与气力。如今殿下还能挺立在战场之中,只是凭着一口气吊着自己的意识,一旦这口气消去了,登时便是昏迷不醒的局面。
程诚很担心杨立现下的状况,生怕殿下在此次战役之中,留下了什么后遗症,或者因此在心底种下心魔,心魔难除之下,人便容易发疯,难以融入正常人的生活中。
程诚的许多同袍,未曾死在战场之中,却是归乡之后,因心魔难除,难以融入寻常百姓的生活,最终以伴随自己戎马一生的兵刃,结果了自家的性命。
心魔飘忽无形,没有定数,真若被其侵染,药石无医。
但是眼下,杨立却不准允程诚靠近,更不准允程诚将那剩下的一百余瀚海军士卒俘虏了去——程诚只能守在外围,密切关注着杨立身上可能出现的任何状况。
“本将……援军已到,尔等输了,立刻下马投降,束手就擒!”杨立咧嘴笑得狰狞,眼底浮现不带分毫感情的冷漠。
愤怒到了极致,便将所有的情绪都抛去了,一心朝着让自己愤怒的那个目标靠近,接近它,解决它。
杨立如今便是这个状态。
这些瀚海军士卒对自己的主上太过‘忠诚’,于杨立而言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他们太难啃了,咯掉了杨立的牙齿,让杨立狂怒不已。
仅剩的瀚海军士卒们在杨立的厉喝之下,沉默不语,捏着手中的兵刃,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举起兵刃,依旧要维持这个姿势。
“怎么,瀚海军已经因为完颜昌死了八成,剩下的你们这两成,亦要因他死在这里?”杨立的思维逻辑异常清楚,越是清楚,他越愤怒,越是愤怒,思维便越冷静。
冷静得非人。
杨立故意说出的这番话,以此激起瀚海军士卒们的愤怒,让他们举枪最后一次杀向自己——而杨立便可趁着这个机会,一举解决掉这些难啃的骨头,让他们统统追随他们的先主去地狱!
杨立自问从不是一个暴戾嗜杀之辈,如今却在这座血肉磨盘当中,突然觉醒了这样的脾性。
他在心底不断向自己发问:为何局面会如此?
他在心底回答自己:因我杀了完颜昌。
倘若不杀完颜昌会如何?杨立死,天目再度沦为江湖匪寨,燕州永无宁日……
世界少了任一人都不会停止向前发展的脚步,但有人会因为你缺席他的人生而抱憾终生。
杨立不能不杀完颜昌。他自觉杀完颜昌无错,倘若自己在完颜昌一刀劈杀而来之际,迎头受戮,那自己与从前别无二致。而且,这样做了又将置人间正道于何地?
杀人者有理,被害者死罪?
在杨立的冷喝下,那些瀚海军的士卒们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在杨立心中预演了无数次接下来人头滚滚的场面时,那些瀚海军士卒们突然松开手,一柄柄钢刀呛啷啷掉落在地。
刀剑枪戟坠地的声音响了一阵,杨立的思维也跟着空洞了一阵。
他看到对面的士卒摘下了头胄,一张张面孔染上鲜血,他们咧嘴悲痛嚎哭,眼泪又将面上的血浆冲刷出一道道的痕迹。
瀚海军士卒们哭得很悲痛。
他们已经认命,接下来便是束手就擒,成为杨立众多俘虏里的一小批,他们本来毫不起眼。
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必再为完颜昌做什么孝子,为其送终。所以这悲伤的哭泣不是为了完颜昌,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各自背后的家庭。
他们的家里,可能有彪悍的妻子,有虎头虎脑的儿子,有严父与慈母……但这一切都将因完颜昌的死亡而不复存在。
“主上……死了……”
“呜——”
“家回不去了……”
“阿玛……”
悲痛的声音在战场上传来,在杨立的耳朵里一圈圈打着转儿,杨立喃喃自语,声音却并不小,至少场中的瀚海军士卒们能听得清楚。
“完颜昌虽被我所杀,你等亲族或因此事获罪而死,遭受株连。然罪不在我……罪不在我……”
“罪不在你?”瀚海军一个小伍长听到杨立的话,猛地瞪大了眼睛,张口怒号:“若非是你杀了完颜昌……”
他说得仍旧是那套循环,那个怪圈。
为了将这个循环阐述得清楚,小伍长甚至未对自己死去的主上使用敬语,也没人因此驳斥他——由此可见,完颜昌在众瀚海士卒心底,究竟排在哪个位置。
“若非世间有金国皇族,有雄鹰部,有都勃极烈,有八贵族,诸如此类种种划分,何来你等奴部一说,你等又何须因此为雄鹰部做牛做马,以此来偿还那份本不存在的罪业,又要为完颜昌粉身效死,用以换取家族平安……”杨立静静地听完小伍长的话,接着便说起了自己的理论。
他无所谓这些人会不会接受自己的说法,他只是想说而已。
要把那些话都说出来,杨立才能真正捋清自己的思路,看到自己究竟想要在这片天地间做些什么。
“是金国的雄鹰部与八贵族合谋,制定了如今的大金律。”
“律法本为公正而生,乃依循天道轮回之理,譬如杀人偿命,譬如欠债还钱。然而大金律却毫无公平可言,一切皆为巩固金国皇族的合法性,为
维护八大贵族的利益而生。换句话说,它们是既得利益者用以蒙住金国百姓眼睛的一块黑布。”
“让百姓互相厮杀去,贵族与皇族则高高在上,不受干扰。哪怕再过数百年,贵族依旧是贵族,皇族依旧是皇族,而百姓却已经不再是世代传续下的百姓。譬如律法言明,皇族至高无上,贵族私产受到法律保护-不管这私产正当于否,哪怕通过不光明的手段将其过渡到贵族手下,那它便具备了合法性。平民百姓同样享有此等权力,但他们却没有扒拉别人的财产到自己手下的能力,他们只能转而欺负你们这些奴部人。
于是这场纷争从律法定下的那一刻便是注定了的。
众生平等,平等谈何容易。
平等是你我角力,不受任何干扰,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不会有人花钱请你赢,或拿刀子逼着对方输。
平等是你我相敌。一个神智正常的壮汉,不会随便欺负路边玩耍的小孩,因为他知道大人欺负小孩尤其可耻。而且,律法若能保障羸弱孩童的安全,那便是相持,以国之力加诸于个人,使之不必受任何要挟,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布衣敢笑万户侯,此所谓相敌。
那么,大金律可有做到令你等与他人互不干涉,互相匹敌?”
杨立说了许多话,话语中没有任何机锋玄机,平铺直叙,却听得一旁的程诚内心热血沸腾!
殿下所说的这些,便是久处于金国的程诚都未曾想到,更何况程诚隐约觉得,杨立说的这些话并不仅仅是指出金国的弊端,将这个思路盖压到昭国的律法之上,同样适用!
有阶级并不是民怨的根源,而是一个普通民众根本无法与一个官员抗衡,官员动动嘴皮子便能让百姓身败名裂,甚至因此倾家荡产,但百姓动动嘴皮子,官员却依旧不痛不痒,不会受任何影响。
杨立的话语,程诚越想越觉得深刻。
殿下依旧在说话,程诚的呼吸跟着急促了起来。
瀚海军士卒们愣愣地看着杨立,他们亦能听懂杨立说的话,可是当那些话语全部连贯起来,其所表述的意思却又是那样深奥,让士卒们云里雾里。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感觉到了一些从前从未想过的东西。
金国未立国之前,自己的部族是什么光景,可是被看作是奴部?受人欺压,生命财产得不到保护?
并非如此。
许多瀚海军士卒们都经历过金国未立国的年代,他们知道那个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纵然清苦,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小部族之间也偶有械斗,会发生流血冲突,但大体上总是和平的。
谁会无故与其他有青壮护持,有武备马匹的部族起冲突?而之所以会有冲突,也多是因为猎到的猎物归属权的问题。在诸部联合推举出的德高望重者裁量之下,这样的小矛盾也是越来越少的。
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诸部之间没有鄙视的链条。不似现在皇族蔑视天下万众,贵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寻常百姓依旧可以拿奴部人作伐。
奴部人只能为贵族、皇族做牛做马,贩卖自己的忠诚、性命与武力,以此来保护自己身后的家族,循环由此形成。
想到这里,瀚海军士卒们顿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为自己活过——更确切的说,他们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皆被贵族们捏在手里,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为自己而活?
“金国如此,大金律如此。然大昭律又能比金国律强得到哪里去?”杨立有些意兴阑珊地摇头笑了笑,想起了燕州的那些百姓们,他们又何尝不是金国奴部人的一个翻版。
比起金国,大昭的官员们要高明许多。
他们将律法做得更加冠冕堂皇、看似正大光明,其实此中有诸多律法专门为了既得利益者与文官而定,以此来保障他们将来即使违背律法,依旧有另外的律法可以确保他们自身的安全。
官员的一切权力地位尽皆来自于皇帝的一念之间,汉人常讲平衡,但从来没有哪条律法、哪个时代的官员能够完全制衡住皇帝的权力!
皇帝如日月,百官为群星,万众为光尘。
光尘怎能与群星,与日月争辉?
杨立想得头都痛了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内心却对自己以后要走的路途更加清楚了。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杨立甚至会想穷尽自己这一生,是否能将那些罗列在心底的事情悉数做完?
时不我待。更何况有一些大事便如同种树一般,将种子埋进土里容易,但日复一日的浇水灌溉,漫长的等待却会让人望而生畏——有一些事情不会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里显现出端倪,唯有后世才能看到它成效如何。
杨立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浮动的那些念头全部盖压下去,看向那些低头沉思着的瀚海军士卒,他觉得,自己放在所说的话在这些士卒心底,也埋下了一棵种子。
至于种子会否发芽,那就要看看这些士卒们愿意不愿意为它提供必要的水源与养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