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杨立于鸿胪寺任左丞,鸿胪寺卿陈鸿之便对他赏识有加,鲜少对其颐指气使,更不提显摆上官威严。
然而此时陈鸿之看着杨立,面色却甚为冰冷,拿足了官腔,与从前判若两人。
杨立甚至可以看到对方眼中潜藏的,对自己的嫌恶。
上官不会喜欢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下属。
更不喜欢给自己招惹出祸事的下属。
目下这样的局面,看起来为陈鸿之招惹来麻烦与无妄之灾的,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尹安。
但放在尹安一番巧言,挑拨离间,已完完全全将自己从这桩事情里摘了出去,顺便给陈鸿之留下一个行事严肃中直,一丝不苟的好印象。
陈鸿之又不能真拿那位被麾下部卒簇拥保护起来的魏豹如何,心中又有满腔怒火,如此一来,杨立于他而言,便更像是一个绝佳的撒气对象。
被陈鸿之这样注视着,杨立依旧面色不改,他轻声道:“完颜稽康乃是外邦王子,将来执掌一国大权之人。这等人物,在本朝境内,理应对其以礼相待,以皇子礼遇待之,似乎并不为过。
然其率兵潜入本朝境内,荼毒本朝百姓,烧杀劫掠,致使数万人丧生于其刀下。”
杨立说这些话时,禁军队伍中戴着镣铐的完颜稽康面色苍白,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刻意压抑着,足见其对杨立恐惧之深。
“这样的外邦王子,被本朝生擒,且不说依昭律此等罪行者合该千刀万剐,更如何能待之以国朝皇子之礼?倘如此,教那些被完颜稽康残杀的百姓,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教那些为擒此人甘抛头颅,置己身生死于不顾的将士,心中作何想法?”
“因之,才会有陈大人所见的这一幕。”
杨立向陈鸿之微微点头,阐明了禁军为何会押解完颜稽康至此的具体考量。
此事本就是由他提请礼部上官与兵部上官写入章程之中,奏请昭帝批复的,昭帝朱笔御批一个‘准’字,便是将此事定了调子。
倘若杨立目下直接说一句:此事是陛下批准了的,陈鸿之一样无可奈何,但心中必定会对杨立产生‘擅专恃宠,蔑视上官’的印象,此对于杨立行走官场极为不利。
再加上,尹安闹的这一出,杨立觉得甚为蹊跷。
尹安在鸿胪寺中,虽然素来恶评不断,以喜好欺压后进闻名鸿胪寺公署,但杨立与之相处一段时日,自知其性格欺软怕硬,亦无甚才学。
然而其今日却似是忽地转了性子,竟然敢跟一位禁军都尉瞪眼,甚至突然学会在上官面前颠倒是非,挑拨离间。其中怎能没有些猫腻?
杨立隐约感应到了危机感。
或许庙堂之中,已有大能在暗中以这个尹安为棋子,布下阵势,就等自己迎头向罗网!
这个时候,杨立若是拿昭帝的批复出来压人,传入有心人耳中,再汇报给昭帝,总归会在昭帝心里落下一个‘不通人情事理’的评价。
更何况搬出昭帝,虽然能压下这个小小的风波,但杨立便也不能顺藤摸瓜,揪出尹安身后,针对自己布下圈套的大人物了。
躲在暗处的敌手最教人忌惮,还是早早揪出为妙!
“此事你做得不错,本官不会因此为难于你。”陈鸿之点了点头,倒也算公私分明,知道这桩事情上,自己拿捏不住杨立的短处,亦明白禁军能被派出来押解完颜稽康,其中定有陛下的意思。
陈鸿之转而道,“本官问的是,既然已定好了章程,尹安作为你的同僚,为何一点消息也未收到?”
“此等大事,你总该与尹安通一通气,也好协调办公。怎至于搞出这样一桩闹剧?”
杨立面上作出一副错愕之色,转头看向尹安:“尹兄,愚弟未曾将章程具体告知于你么?”
“嗯?”陈鸿之转脸看向尹安,他看杨立的表情,似乎是已经就迎送完颜稽康一事,与尹安说明了情况,尹安既知晓状况,为何还要滋生恁多事端?
尹安早知杨立会有此一问,他倒是不慌不忙,嘴角一撇,说道:“杨左丞自是知会了下官此事,不过亦只是教下官了解了章程而已,可未曾与下官商议什么。”
“不过想来也是,杨左丞智勇双全,生擒金国谙班勃极烈,在庙堂之上风头正劲,尤其兵部诸位上官,对杨左丞你可是喜欢得紧。”
“你与他们三言两语就拿定了主意,我这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右丞,哪里掺和得进去你们商量的大事?”
“但是,好教杨左丞明白。你终究是咱们鸿胪寺的官员,凡事总该先替本署考虑才是。都依了兵部的意思,麻烦却落到鸿胪寺头上……杨左丞,教在下说你甚么好?”
“在路上我可是对你百般提醒了的,你却一意孤行……”
“这完颜稽康身份非比寻常,若不谨慎相待,一个处置不好,便会酿出事端。”
“到时候,金国因此与国朝交恶,百姓生灵涂炭……那个时候,不知杨左丞会有何话说?”
尹安一番话,明里暗里都在说杨立吃里扒外,在礼部鸿胪寺任职,却与兵部过从甚密,对兵部诸官言听计从,转过头来,对丝毫不考虑自己正在任职的鸿胪寺要因此扛下多少麻烦。
杨立听尹安对自己的这番讥讽直言,咂摸出点味道。
自己这是遭到排挤了么……杨立心中啼笑皆非。
尹安言及自己左右逢源,吃里扒外,只是完成其某个目的的重要手段,只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何将完颜稽康送至鸿胪寺的具体章程商议,确有兵部诸官参与,但亦有礼部官员参与其中。尹安却故意掩盖去了兵部官员,只提兵部高官与自己如何如何,用心可谓险恶。
杨立瞧见陈鸿之脸色已越来越难看,便知尹安的说法怕是已深入他心。
但是这种情况,杨立亦知自己绝难避免。
且不提日后用到兵部的时候恐怕不少,与兵部官员交好乃是必要,单单是目下,杨立一介布衣草民,陡立大功,在庙堂之中势头强劲,只此一点,便足以令许多人心生嫉妒,亦足以令上官对自己心生猜忌了。
躲是躲不过的。
推亦是推不开的。
早来晚来,它终究会来。
“那么,事已至此。尹兄觉得该如何做?”杨立笑了笑,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对尹安倒是依旧低眉顺眼,和煦问道。
尹兄,快该图穷匕见了罢?
“这……”尹安心中窃喜,面上故意做出一副为难之色,看向了站在两人之间的陈鸿之。
经过他这一番拨弄是非,陈鸿之对杨立的猜忌之心已被完全挑拨出来。
陈鸿之面无表情道:“完颜稽康送至鸿胪寺后,一应生活起居,皆由尹安看顾!”
“下官遵命!”尹安面上掠过一丝喜意,不等杨立开口说些什么,就满口答应下来。
他的神色,杨立尽收眼底。
尹兄,你太着急了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