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啪嗒……
黑漆漆的牢房里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墙上的火盆里,火焰微微摇晃着,仅能照亮牢房的一小块区域,在墙上投下几道拉长了的影子。
宋宪睁开眼睛,面孔被黑暗笼罩住,脸上表情模糊。
他身体微微动了动,拴缚在双脚上的锁链便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
一盏油灯由远及近,来到了宋宪的牢房前,照亮牢房里的情景,也照亮了遍身鞭痕的宋宪,与其身旁沉沉睡去的宋母。
哗啦啦……
狱卒面无表情地看了宋宪一眼,随即一只手握着油灯,另一只手捞起了牢门前的锁链,开起锁来。
受这响动的惊扰,宋母亦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
她侧了侧身子,看见门外忙着打开那一重重钥匙的狱卒,神色惊惶而畏惧,接着仰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的儿子,嘴唇嗫嚅着,喃喃道:“我儿,我儿……他们又来了,又来了……”
宋母在这牢狱之中,受到了许多惊吓。
如今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但见到狱卒,依旧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到他们是要带自己儿子出去受刑的。
她鼻子一酸,双目中便流出豆大的泪珠,紧紧抱住宋宪的双脚,摇晃着脑袋,念叨着:“别去……别去……会死,会死……”
宋宪蹲下身子,看着自己的母亲。
脸孔上满是温和的笑意,他轻轻道:“阿娘,孩儿去去就来,一会儿就回来的。您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这样的景象,在宋母每一个苏醒的清晨都会出现。
每到清晨睁开眼,便要眼睁睁看着儿子与自己分离,被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卒带走,而后在每晚睡去之前,看到儿子伤痕累累的回归。
宋母的潜意识一直在告诉她自己,全因她做了错事,儿子才会致今日这种凄惨的境地。
于是每日所见儿子不可避免的衰弱,渐渐形销骨立,便也成为了一种对宋母而言,最为残毒的惩罚。
毕竟,母子连心,儿子肉身上受到的痛楚,会在母亲心底数十百倍的重复。
“都怪为娘!”
“是为娘害了你……”
宋宪被狱卒带出牢房之际,宋母在牢房里大声喊叫,却只在这空气沉凝如铁的牢狱里激起了几道空荡荡的回声,而后便再无其他的响动。
宋宪转头看了母亲一眼,低下了眼睑。
他心中更痛,纵然当初猜测到了母亲会听信小人的谗言,进而为自己招来如此祸端,但母亲如今这副神智不清的样子,亦令宋宪心中难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况乎是一个只识得几个字的乡野民妇,一脚踩进了敌人精心为她布置的陷阱。
但这份心痛,宋宪却不敢表现分毫。
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当他处在周围尽是监视着他的,等待他暴露软弱一面的人群中时,这个弱点便会成为敌人用之攻击他的利器。
宋宪不能暴露这个弱点。
现在狱卒们还是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受刑的也是自己。
当他们发现自己其实更加在意母亲时,极有可能会因之对母亲用刑——宋宪不敢想象,年迈的母亲遍身伤痕的样子。
因之,宋宪就对母亲刻意隐瞒着自己的情绪,甚至为此不惜与母亲在牢狱中故意对峙,愤怒指责。
这也间接导致了宋母神智不清,但除却此法,在一无所有的牢狱之中,宋宪没有别的手段可用。
狱卒带着宋宪穿过了一个个空荡荡的牢房。
这是盛州大牢的最底层,原本用来关押一些穷凶极恶,又武功高强的犯人,如今却用之来关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将其他的牢房尽数清空。
定边军武卒吃住皆在这牢房之中,每隔五步,宋宪便能见到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卒。
宋宪在心中自嘲一笑。
盛州大牢以这种严格的规格来对待自己,纵然是即刻就死,也不枉此生了。
宋宪知道他们为何对自己如临大敌。
准确地说,让盛州官员如临大敌的人,并非是宋宪自己,而是宋宪背后的杨立等人。
杨兄在燕州那边,想必已经站住脚,甚至把握住局势了罢,不然自己这样一个,仅仅是杨兄朋友的贫寒书生,恐怕不值得令盛州官员如此严阵以待。
宋宪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想到了杨立在燕州可能已经掌握局势,便想到了在燕州与杨立为敌的那些人,杨立在给宋宪信笺之中对晋王等人,并未避讳什么。
晋王那一系,是不是也是今时盛州发生的这些事情,背后的始作俑者?
这个突出起来的念头,甫一出现,就牢牢地占据了宋宪的脑海,始终挥之不去。
他眼皮微微下垂,眸子里散发着光芒。
依凭自己目前掌握的些微线索,宋宪开始在心底进行一个又一个推测。
若是宋母当初未有焚烧杨立送给宋宪的最后一封信笺,那么当前的局面,宋宪完全可以轻松应对,小心避过,盛州寒门士子也不用如今时这般,受牢狱之苦。
但是并没有这个如果,那一封对宋宪,对盛州寒门士子至关重要的信笺,终究是被焚毁了的,而宋母,只认识几个字,自然也看不懂那封信笺上的具体内容,也就无从将信笺内容口述给宋宪听了。
不过,信笺被烧毁一事,宋母在牢狱里,还是告诉了宋宪。她自作主张,毁掉了自家的孩儿,内心愧疚万分,便在无意间将这一件事透露给了宋宪。
这间事情对于宋宪而言,算是一个重要的消息。
上次杨立的回信宋宪未曾收到,但在那个时候,他却又写了一封信笺递送到了燕州。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该是杨立派人到盛州回信之时了。
说不得,此时此刻,杨兄的人便在盛州打探着自己的消息。
想到这一点,宋宪心中便不觉轻松了几分,觉得前途仍有希望。
他抬起头,跟着狱卒走过了一个转角。
这一次,狱卒并未直接带着宋宪到用刑之地去,而是领着宋宪七拐八拐,渐渐走到了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间里。
宋宪没有打量房间里面的摆设,他盯着在房间里背向自己,负手而立,一身官袍的男人,随后低下头去,眼睛里有灼热光芒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