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街上的行人走动无声,犹如鬼魅。
宋宪从饭馆走了出来,算算时间,跨过饭馆门槛的步子不由得停了一停。
他这一顿饭用时长了些,如今如烟阁那边的诗会,恐怕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此时再去,难免会遭人诘难……
一念至此,宋宪就有些不愿再去如烟阁参加诗会了,但他随即又想到韩醒的热情邀请,以及母亲的不断叮咛,觉得这个时候回去,
恐怕母亲那边也不好交待,与韩醒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学友,日后相遇,也会有些尴尬。
宋宪只好摇了摇头,还是慢吞吞地往如烟阁那边去了。
他走得极慢,有意拖延时间。参加甚么诗会,于如今的宋宪而言,无异于上刀山,下火海,身处一众读书人互相阿谀奉承的场所,宋宪只会倍觉煎熬,如坐针毡。
但是,路总要走完的。
走了约莫一刻的时间,宋宪已经来到了如烟阁前。
此地偏僻,向来是读书人们结社,互相讨论学问之所,也只在盛州读书人的群体里,还有一定声誉罢了。
不过这样的所在,却正合宋宪的心意。
若是同文社举办诗会的场地选在了妓寨之流的地方,纵然韩醒再如何邀请宋宪,宋宪亦绝不会答应前来赴约。
茶社是依照凉亭的样式建造的,只是在四周挂上了一道道竹帘,夏日时将竹帘卷起,风声习习,也算凉爽宜人,冬日里便将竹帘垂下来,内里摆上一个个小火炉,又有几分盎然暖意。
茶社门口有一株老槐树,不论寒暑,茶社老板都会在此地摆上一把躺椅,悠然安睡。
区别只是夏季里手中除却一把茶壶之外,还有一柄蒲扇,冬日里则会在脚边放一个火炉而已。
今日,茶社老板亦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微闭着眼睛,宋宪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不过,君子有‘慎独’之德。
此时即便茶社老板真的睡着了,宋宪也是向其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道一句:“叨扰了。”
这才举步向茶社内走去。
不过,宋宪这边刚刚迈上台阶,接近茶社门槛之时,身后茶社老板却睁开了眼睛,悠然道:“今日尽是寒门子弟,来我这如烟阁,门槛都要踩破了。”
“还好有人专门为你们的诗会付了茶钱,否则我该要仔细盘查盘查,你们是否有钱结算茶水费用了。”
茶社老板言语轻飘飘的,这样的言语听在大部分人耳中,立刻便会以为这茶老板在嘲笑自己。
宋宪心中也是下意识地产生了那样的念头,但他三思之后,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茶社老板或许是想跟自己透露些什么,只是不方便明说……
还有……宋宪注意到茶社老板方才说今日来他这茶社的,尽是些寒门子弟,这一点便教宋宪心中有点忐忑了。
那韩醒可不算是寒门子弟,家境殷实得很。但听茶社老板的意思,似乎是邀请自己参加此次诗会的韩醒,并没有过来?
宋宪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个所谓同文社诗会,极有可能是别人给自己一众寒门子弟设的局!
至于茶社老板能够分辨出客人是不是寒门子弟这一点,宋宪倒不怀疑。这一点无关茶老板阅历如何,眼光是否毒辣。
宋宪走在街上,也能轻易分辨出寒门读书人与豪阀公子哥的区别来——无他,只看两者衣衫打扮,腰间佩饰便能轻易分辨出二者的区别。
没人会故意装作穷酸,若真是穷酸,也肯定买不起绫罗绸缎,玉佩之流。
宋宪向茶社老板轻轻道了一声谢,在门口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迈步走进了茶馆,即便知道这个诗会,极有可能是心怀不轨之人设的局。
茶社老板斜乜了宋宪的背影一眼,撇了撇嘴,叹息道:“又一个傻子……”
……
“宋兄!”
宋宪走进茶社,转入一个隔间之内,二十余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读书人面孔撞入他的眼帘。
坐在蒲团上的书生们,或起身向他行礼,或坐在蒲团上冲他微微点头。
宋宪看了看这些被邀请而来的书生,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二十余个书生皆是粗布衣衫,系出寒门之辈,而同文社里可从不乏豪阀世家公子,今日举办诗会,那些纨绔公子却没来搅和,这足以说明了问题。
之前那位茶社老板一席话,提醒了宋宪。
如今看到隔间里的二十余个人,他终于确定自己等人,确实成了局中人——宋宪在茶社门口之时,本可以不跨入门槛,从容离开此地,但他还是走进来了。
其原因有二,一则是自己与其他寒门子弟一样,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有心怀叵测之人针对天下寒门,独独自己一人逃脱了这个阴谋,宋宪心中有愧。
二则,暗中之人做好了对付天下寒门的准备,自己也被韩醒背后之人盯上了,想要逃脱,又怎会那么容易?
茶社隔间之内,众书生面上皆是一副忧心忡忡之色。
他们并非蠢笨之辈,也受了茶社老板的提醒,怎会不知此中圈套?如今众人交流了一番,越来越能确定,自己中计了。
看到众人面上神色,不知为何,宋宪蓦地想起了山阳郡那些寒门士子的事情——他们是否也于自己等人一样,中了幕后之人的奸计?
若真是这样的话,幕后之人的布局可谓歹毒很辣,意图将天下寒门士子一网打尽……可做这种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情,幕后之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宋宪想不到,众书生亦想不到。
宋宪跪坐在门口的蒲团上,身边有人给他斟了一杯茶。
放眼隔间里的长条茶桌,茶盏里茶水皆是满的,还无人端起杯盏,品尝香茗。
宋宪后背冒汗,心脏砰砰直跳,他有些紧张,便俯首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将滚烫的茶水灌进了腹中。
他丝毫不觉得烫,喝光茶水之后,吐出一口匹练似的白气,沉默了一会儿,宋宪说道:“诸位,已经知晓,我们中计了吗?”
宋宪语气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