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无用,却不能凭着个人来定夺它的尺度了。王法,便是天下人人对善行最大的庇护,对恶行最大的惩罚。”
“譬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譬如辱人者人恒辱之。”
“此无可更改!”
杨立话语掷地有声:“令江湖武夫奉王之命,归于王化,绝非朝夕可得,但总有脉络可寻。”
“江湖何以成江湖?”
“世间有小不公,有大不公。胸中有小不平,有大不平。”
“这些觉得法理不公之人,逆了王化,纠结于一起,便成了江湖!”
杨立说这话的时候,赵元直看了他一眼,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江湖最初的时候,只有一小嘬人,后来便有个各种以法理悖逆个人一己之私里,愤然入江湖的宵小之辈,也有了各种囿于生计困难,入江湖求生的难民之流。”
“至此,江湖便成了如今你我看见的这副模样。”
杨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律法终究是天下大多数人认可的律条,而不是天下人人皆会认可,并认真贯彻的律条——若真有这样的律条,又有这样信奉律条的百姓,法治何须变革,大昭早已是清平世界。”
提到变革这个词的时候,赵元直睫毛抖动了一下。
“所以,他们会不归王化。”
“但若是反过来想,王化王化,不就是一个王而化之的过程么?”杨立道,“对不公之事生不平的侠客们,便让他们奉王之命,去解决这些不平,想必他们会很是满意。”
这一句话堪称画龙点睛之笔,赵元直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你的意思是?”
阳光漏过窗格,洒在杨立与赵元直头顶的刀剑上,冷森森的刀光又斜映到两人的脸孔上,却并不寒冷,还有些热烈。
赵元直与杨立对视。
他从对面青年的眼睛里看到了江河日月,山川大泽。
“在下的意思是,希望殿下向陛下建言,令燕州设立巡议司,广招三教九流引入巡议司,以怀宇王墓中金矿为赏格,由朝廷委派专员出任绣衣使,搜集各地要闻,凡有破坏法治之辈,皆拟入通缉平灭名单之中,提请巡议司讨论之后,颁布赏金通缉令,驱使天下豪客剿杀匪类。此为赏金侠客。”
赵元直眼中神光晃动,断然拍案:“绝不可如此!”
杨立提出的这一设想,固然为剿灭天下不臣之辈一时之利器,但若此神器被奸党佞臣操纵,则会成为悬在庙堂群臣头顶的一口尖刀,到时候,天下人人自危,朝臣更是如此,大昭言路封绝,岂不是自取灭亡?
杨立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直到这个念头圆融之后,才将之抛给了赵元直,此时岂会因对方一句绝不可如此而放弃这个念头?
这个巡议司是杨立设想之中的大昭变革之利器!
没错,杨立已决心重新走上与父亲一样,变革大昭的道路!
从小处看,巡议司有决天下佞臣匪类生死之能,从大处看,当它渐渐从各地方衙门手中夺走棘手案件的处置权,并将每一桩要案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之后,地方衙门权力旁落,被巡议司拿在手中,届时,便是天下百姓皆知巡议司,而不明州牧府的场面!
此仅为其一。
在杨立的设想中,巡议司将在得到越来越多的资源之后,得到更加快速的发展,其各类配套机构必然应运而生。
在巡议司走到一个巅顶之后,它将能从君王手中分走大部分权力,到那个时候,巡议司摇身一变,便可取代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其扎根于天下百姓之中,普世而亲民,更受百姓爱戴,即便没有所谓贵族权臣的青眼,即便皇帝对之再多加阻挠,亦无法阻碍其圆融运行。
那个时候的巡议司,或许已不再叫做巡议司了,而该叫都议院,或者直称议院。
天下人人,不论贩夫走卒,不论出身如何,皆可入议院成为其中一员。
届时,治国理政天子不可一言而决,天子除却坐下的龙椅。再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杨立目光炯炯,盯着赵元直道:“殿下以为,有何不可?”
赵元直沉声道:“刑杀峻急,伤民之心。更况乎国朝官员?莫说别的,单单是你这巡议司中绣衣使一类官员,若被朝中心怀不轨之人所掌控,便足可将巡议司演变为党政工具,届时绣衣使人人指鹿为马,皆可言莫须有之罪。”
“庙堂必将动荡,且永远安宁之日!”
“所以要有明处的绣衣使,亦要有暗处的绣衣使。”杨立笑道,“在下早已预料到这一点,殿下可知江湖之中,有一个名叫首阳阁的所在?”
赵元直点了点头,随后道:“若你能将首阳阁纳入手中,使之成为监察绣衣使的机构,这个巡议司倒值得商榷。”
“不过,你有几分把握,将首阳阁归入巡议司体系之中?”
杨立低眉顺眼,轻轻道:“从前殿下未驾临此地之时,在下却是一成把握也无。”
“不过如今殿下既然来了,在下便有了九成把握。”
赵元直闻声沉默了良久。
之后才道:“那便等你真的将首阳阁掌控于手中之后,再来与孤谈巡议司之事吧。”
“这个巡议司,孤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奥妙,只是一时之间,却尚未能想得通透。”
“孤且问你,巡议司若真能在很大程度上平灭天下不公,它会不会从地方衙门手中夺取权力?”
杨立抬眼看向赵元直,嘴角那一丝笑意总算显得真诚了些:“殿下以为呢?”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它肯定会的吧。”赵元直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摇头苦笑,“孤担心巡议司一旦被孤放出来,日后会成为一头吞噬天下威权的猛虎,甚至天子之权,也会被它渐渐蚕食。”
杨立道:“然而,巡议司终究立于微末百姓之中,大利民生,更大利大昭千秋万代。”
“孤知晓的,孤知晓的。”赵元直连连点头,“若它真能做到你所说的那样,那份所谓帝王威权,孤便舍予它,又能如何?”
“殿下倒真是气度非等闲。”杨立凝视赵元直的眸子,缓缓道,“但是那份万人之上的帝王荣耀与权威,并非出于帝王手,它本就来自于芸芸众生。”
“它本就是百姓该有的权力。”
“殿下说将所谓帝王威权施舍给它,施舍这个词用得不够恰当,该是归还才可。”
“你说的这番话,我的卫率也听在了耳里。”赵元直指了指身后的蒲伯关,旋即失笑,“但孤依旧觉得你说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