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亥时,挂檐城里的居民们绝难安定。
饿奴过处,一地尸骸。
生与死从来都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它们往往相辅相成,有生才会令人畏惧死,有死才会令人渴望生。
挂檐城四道城门俱被都邪斩碎绞盘,沉默而严肃地合拢着,没有感情亦不需要带着什么感情地注视着城门口的人头攒动,吼啸如潮。
几座房屋楼阁倾塌了,瓦片交叠,土木混杂,堵住了街道的入口。
废墟上有烈火熊熊燃烧,每个人的后背都有被灼烧的痛。
亦正因为这种被火焰不断灼烧的痛,更能让人们认清现实——在房屋瓦砾的废墟之后,有数不尽的饿奴与毒人在火海之前驻步犹疑,怒吼咆哮着。
待到饿奴们从废墟之后爬出来,一股脑涌入人群里,将无一人能幸免被啃食血肉致死的命运。
出城才有活路。
但他们此时出不了城。
高耸的城门洞之前,有两鬓霜白的刀客盘腿而坐,亮银色的长刀配黑黝黝的刀柄,刀刃就插在其身前一尺的泥土里。
清风拂过,长刀颤抖,发出金属的颤鸣。
刀客身处风暴的中心,静默亦坚硬的像一块石头。
他体内真元沸腾盘旋着冲上脑顶,一双眸子被真元洗刷而过,更加漆黑,深邃得可以吞噬一切光芒。
都邪坐在那里,本身便在酝酿一场风暴。
“以此刀为界限,超越者死。”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
“休得在这里猖狂!待城主大人一声令下,甲士尽出,你必将被马蹄践踏致死!”
“快快让开道路,打开城门,还能留你一条狗命,莫要等时候到了,追悔莫及!”
都邪嘴唇紧闭,看了看那些被家奴簇拥着向自己叫嚣的挂檐城贵族,扯了扯嘴角,发出嗤地一声。
他们面上倒没有多少惶然之色,仰着头颅,同都邪说话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
他们在人群最前列,纵然是饿奴冲出废墟,也断然不会是首当其中受其啃咬的那一批。在家奴武士的保护下,他们可以轻易地突破人群,转进城中其他区域,等待生机。
‘生活’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本便是不同的概念。
自上古时期有所谓大贤将人分出三六九等,更划分出精英与平民的区别之后,阶级制传袭至今,便有了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怪诞景象。
亦如当下。
站在最前面的人无不是挂檐城里锦衣华服的那些贵族们,在他们之后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平民与娼妓,此中还有甲士武卒混杂。
挂檐城其实是没有所谓平民的,除却贵族之外,在城中生活的稍微好些的便是妓寨青楼里的妓子们。最低一等便是隐藏在城中各个角落里的乞丐。
乞丐与妓子们所得收入悉数上缴,供养贵族,贵族府上残羹剩饭分予再分予乞丐,由此构成一个完整而畸形的循环。
数十年来,城中的乞丐并非没有想要逃离此地的,但无一例外,他们的头颅都被挂在了城墙上。
不过今日,这个循环必然要破灭了。
贵族与乞丐们都不知道,他们对挂檐城施行铁腕血腥统治的城主就在刚才被饿奴们瓜分了血肉。
贵族们以为爪牙的挂檐城城卫,也在饿奴的侵染下,成为了一个个毒人。
变革来势汹汹,快到让人反应不及。
只是开端并不美好。
时代的车轮已向前轰然倾轧,既得利益者们仍抱着旧的权柄,做着继续不劳而获的美梦。
而平民与乞丐们,变革或不变革对他们而言意义不大——毕竟只有一个人还是活着的时候,才能看到变革的未来,才能确定这样的变革究竟有无意义。
他们却是那一批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的人,更何谈搬动时代的潮流。
“你,过去杀了他!”
锦衣公子头顶发冠微微颤抖着,他一把将不断后缩的家奴扯到前面来,又将之推得向前一个踉跄,厉声命令对方杀掉盘腿而坐的都邪。
后方大火燃烧的噼啪声与饿奴毒人隐约的嘶吼,听得他心里隐约发慌,眼见那刀客一步也不退让,一时急了,便将自己的护卫拎了一个出来。
“公子,这……小人打不过啊!”
护卫比锦衣公子还要惶急,辗转挂檐城几个城门,一路而来,他可是亲眼见识过那刀客的武道修为绝非自己这样的庄稼把式可以比拟,目下主家把自己推上去,可不就是要让自己送死吗?
锦衣公子哪里管得了一个护卫的生死,只顾与之推推搡搡,护卫却一步也不敢靠近都邪,两人一时之间倒成了僵持的局面。
“不用怕。”锦衣公子身旁,另一位年长的贵族看着都邪,目光闪动,在两人推推搡搡始终没个结果之时,开口道,“一路走来,你可曾见他出刀杀过我们其中任何一人?”
护卫闻声愣了愣,旋即摇头。
年长者咧嘴冷笑:“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老夫却知晓一点,此人绝不敢出手杀伤我等。如此,你担心什么?”
护卫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头颅刚刚低下,便又猛地摇起头来。
这位贵人说的也算在理了,但唯独没有考虑一点——纵然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刀客未向大家出手,但人家武道修为终归是摆在那里的。
即便是他不敢对人群出手,自己走上去挑战对方,也绝难从中捞到什么好处。如此做一通无用功,还要自己遭受一顿皮肉之苦,又是为何?
护卫不答应。
主家是主家,给的银钱酬劳再多,自己也得有命去花才行。
更何况,眼下挂檐城都乱成这样,保护主家仓皇逃离家宅,护卫可未见到主家多带什么金银细软,日后前途未卜,主仆缘分说不得都要到此为止了呢。
怎么还好意思要求自己去做这等危险的活计?
护卫倒想得清楚。
簇拥在诸位挂檐城贵族周遭的家仆们,与他想法大抵都是一样的,此时皆是眼神戒备地向后退步,与后面的平民们混杂到了一起,独留十余位贵族豪商站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