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檐城往日里一向热闹。
自从此地被纳入朝廷‘揽水走马司’的管辖范围之后,流寇过境,再不敢轻易冒犯这个在燕州郡舆图上并不显然的小城。
这座小城在经历了一任任城主兼揽水走马司正的改造之后,城围已较早期扩大三倍不止。
挂檐城自从之后,已经成为燕州郡内数一数二的大城。
有真理教与揽水走马司的势力在此地盘踞,城里‘规矩’森严,治安尚算可以,再加上此地占据了通往沉沙关的捷径要道,因此,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喜欢在此地盘桓停留,或直接或间接促进了这座城池病态的繁荣。
挂檐城内百业不兴,唯独贩运战马的黑市、脂厚胭香的妓寨、流窜城池各街巷或行骗或乞讨的‘丐帮’在挂檐城最为盛行。
来往的客商需要消遣娱乐,妓寨勾栏于一群奔波疲累、与家妻久别的男人们而言,自然是最好去处。
来往的客商或人聪明钱多、也或人傻钱也不多,但经过这挂檐城,终究要拿出来点东西,给乞丐们施舍一些,以免入城后被不具名的幕后之人多加刁难,甚或是半夜里摸进自己居住的客店里,嘴里堵上碎布,脑袋上蒙上麻袋,就近丢到清水河中去。
而牛马市子是揽水走马司的生意,也是城中唯一一处运作得比较规整的生意。
大昭禁止私人贩运境内本就不多的马匹,因此这些贩运马匹的市场自然都是实至名归的黑市。
黑市却能运作得比正当营生都要规矩,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
今天的挂檐城没有一如既往的从开了城门之后,便热闹起来。
今日挂檐城很不热闹。
街巷间随处可见的乞丐皆已不见了踪迹,城外的人或是城里的人,都知晓乞丐们都去了哪里。
一个个的脑袋都在城墙外堆成了人头京观,来往人们哪还能不了解他们去了哪。
杨立在人头京观前停留了很长时间,都邪在他身后,按刀而立。
两人脑袋上的麻布头蓬一直覆盖到了肩膀上,挺拔的身形立在那里,一眼看去,便是江湖上最风流也最一流的豪侠扮相。
当下的挂檐城最欢迎这样的豪侠,因此,城门口的卒子看到两人在人头京观前驻足,倒没有急着驱赶,两个卒子低声议论了几句。
“这俩看起来是没有门派的啊,不像前头那些,呼呼啦啦一群人的……”
“也没准,反正他们这样的来的越多越好,到时候燕州乱起来,咱们司正对朝廷那边,才好找说法……”
北风将卒子的闲谈声吹入了都邪的耳朵里。
杨立盯着那一颗颗人头,他们的脸已经开始变得肥大肿胀,流进了鲜血的脸孔上呈现灰败青紫的颜色。
干涸的血迹从最顶上那颗白发苍苍的老人头颅开始,一路向下蜿蜒。
今年的冬天真不冷。
流出来的鲜血都未能在燕州的冬日里凝结冻成一块。
但杨立的体内流淌的鲜血却冷透了,他抬起头,看向城门额上的挂檐城三个字。
沟壑深深,其中似乎都埋藏着深深的血迹。
杨立觉得头脑发昏,他深吸了一口气,吸入鼻孔的似乎都是一个个枉死之人的魂魄。
“我们进城。”青年的声音有些干涩。
随后,两人入城。
城墙内城门口。
一个个衣衫褴褛,身体残缺或老或幼的乞丐排成横队跪在城门口,双手被绑在后腰。
他们的左侧,有几个卒子忙着把酒水往口中灌,而后噗地一声全喷在掌中环首大刀上。
一排乞丐瑟瑟发抖着,头发如风中的稻草乱蓬蓬的,盖住了半边脸庞。
他们的身后,有两个披甲的武官并肩站立着,看着眼前这些以后脑勺面对自己的乞丐们,眼神里满是戏谑。
其中站在右边,较左边武官略朝前半步的武官伸手指向城门洞外,那座垒得高高的人头京观,高声道:“你们东二道门领头的长老擅自收容流匪,自然不为咱们挂檐城的规矩所容,这下也牵累了你们,都忍一忍吧,眼睛一闭,一刀下去,以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那些神情呆滞的乞丐们,竟真因为武官几句轻飘飘的言语,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而生,亦不知缘何而死。
从各地掳掠来的流民,一批批送入这座雄踞燕西之地的城堡,而后在炼狱般的刑罚当中,四肢残缺,性灵也跟着被一点点磨平,最后只剩下如家畜一样的本能,为了能得到一口吃的,依着城堡主人们的意思办事,为了吃到饭能继续活着而乞讨,而后上税,也为了活着而吃饭。
凭主人们宰割的事情从来不曾远离他们,每一天,或在城里他们的居处,或在其他任何地方,这些乞丐们都能见到‘同类’被主人们杀死,与从前那样的杀戮相比,今日这样的情况,只是显得规模大一点罢了。
“也别怨恨我们哥儿俩,还是那句话,就算变作了厉鬼,要怨还是得怨城门口你们的那个长老,找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去!”
虽然即将被处死的十余个乞丐们对周遭一切甚至对自己将要被砍头的宿命都无动于衷,但站在他们身后的武官此时却觉得有点渗人。
杀了三天了,窝藏了三个流民小娃娃的东二道门乞丐就快要死绝。
这三天来,武福来仔细计算过,加上今天这一波十六个乞丐,就是三百八十六条人命债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现在晚上做梦,梦里都是那一颗颗人头被砍刀斩下来,落地骨碌碌打滚,鲜血铺满街面的情景。
一番话说完之后,武福来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他抬了抬手,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凑得越来越近的那些江湖人士,眉头皱了起来。
挂檐城里本来的居民,或者是那些来往的客商,可没有像现在这些江湖人士一样,这么不懂规矩的。
不过他不好也不敢呵斥这些远道而来的江湖武夫,个个都是阴厉乖张的邪道武人,真说点什么热闹了这些人,武福来觉得自己下场怕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都离远点,离远点啊!凑得近了小心溅你一身血!”
武福来几句呼喊之后,各自带着兴奋笑容的武夫们,朝外面散了散,围成了一个大圈,总算没有挤到待砍头的乞丐身边来。
“送他们上路!”
“吓——”
“嚯!”
被燕州郡出现黄金矿藏之消息吸引过来的邪派武夫们纷纷口中发出了各种不明意义的音节。
武福来抬起的手臂高高落下。
数名负责行刑的卒子齐齐扬起了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