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大咬牙切齿地看着下方峡谷内,鱼贯通过的二十骑,当先的正是王荷将军。
在他们后方,是持续加速没有丝毫因为前方变故而放慢马速的意思的金人军本阵。
算上埋伏在此地的小台村妇孺乡老,己方人数实已与金人八百卒本阵旗鼓相当。
可这是兵事对决!只有做些搬运工作的老弱们能起到什么作用?
若这一次突袭没有吓住将要冲入峡谷的金人军的话,先前种种努力,便都要前功尽弃了!
肖老大怎可能不对王荷这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咬牙切齿?他这是将自己一个村子的乡亲们性命都押在这一场战役上了!
王荷早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把能利用来的力量都利用上,在赌桌上进行了这一场豪赌!
肖老大心中怒极,却必须强迫自己保持理智,周遭都是不安的妇孺老弱们——方才那一场胜利并没有带给他们丝毫信心。
豺狼般凶狠的敌人再一次扑杀过来,侵蚀每一个人的作战意志!
“诸位父老乡亲,这个时候,切不能自乱阵脚!”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与底下的金狗们拼一拼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纵然逃跑,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肖老大厉声疾呼,抱起了一块大石头:“往下砸吧!看看这次老天爷会保佑谁!”
燕州郡累受匪盗兵锋之祸,大部分燕州子民的神经都被这种环境锻炼得坚韧,纵然是远离了战祸兵灾核心区域的小台村众们,也保持着他们对周遭环境风声变化的机警。
可是不管多坚韧,抑或有多机警。兵就是兵,拿着武器披挂铠甲、脸上刺青、凶神恶煞的兵卒们,永远都是百姓的天敌。
在百姓眼中,兵卒就是丘八、地方恶霸、浪荡子、比贼匪还凶悍、比豺狼还酷毒的一种生物,千百年来,观念皆如此。
纵然是贤王杨统麾下燕翎军,也只是稍微扭转了一下天下百姓的观念,对主流思想未能改变分毫。
他们对于士卒始终保持一种恐惧,类似于羊群与狼群的对立关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现在,肖老大要求已经代入羊群逻辑的小台村百姓们去见识狼群的爪牙,试验试验底下那群饿狼们是否真如人们口口相传里的那样凶恶残毒。
大多数人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肖老大自己也未真正做好这个准备——一开始,他们觉得面对的只是一小股百余人的武卒而已。
有人丢掉手中的石头,慌慌张张地往山坡下逃跑,半路被石头崴了脚,鞋子都掉了,依旧不管不顾地逃。
有人傻呆呆地看着那气焰滔天的八百余金人军本阵,忽视了码在山崖边,尽在咫尺的石头堆。
更多的人在肖老大的咆哮声里,下意识地将身前的石头堆推下了山崖。
电光火石,一念辗转,或逃离或坚守,真的都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选择题而已——他们,在这仓促之间,已无法思考太多!
潜伏于在场每一个人思维之中,从不层浮出水面,却一直影响着他们的那一道固有思维逻辑在这一刻骤然崩开了!
为何要安于他人为自己下的‘弱者’定义?
试一试,推翻这个定义,能不能看到这个定义之外的其他风景?
小台村的百姓们试着这么做了。
或如婴儿拳头、或如成人头颅、或如磨盘般大小的石头,从山壁上,一路向下骨碌碌滚落,每一次与山壁碰撞,都发出咚咚的声响!
幽暗峡谷,不论是小台村百姓还是金国武卒们,脸孔上的表情都被隐去了,只剩下他们此起披伏的呼喊声,在一线天同时响起。
呼喊咆哮之声,在金人军阵之内,很快变成了惨叫。
一只马蹄踩碎地上怒目圆瞪的普察普尔善的头颅,血污包裹着马蹄,向后慢慢退却。
完颜稽康抬头,一颗颗石头从天而降,仿佛要将这道峡谷填平,又仿佛要峡谷内的武卒们淹没在石堆之下。
他脸上的兴奋已经转为惊怒之色。
他想要胜利,疯狂的想要胜利。
他以为对方已技止此耳,自己终究会是那个掠取最后战果的人。
他方才已看到富察普尔善部的全军覆没,他不在乎损失掉的一百余部卒。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折磨那二十余戏耍自己的汉人!
他全都算计好了!
阿布卡赫赫却给了他这样一份大礼!
恋战?冒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朝前死冲,不在乎损失惨重,未必没有胜利之机——
但是这些从山壁上砸下来的石头可不长眼睛,砸中麾下任意一人,谙班勃极烈都不会有分毫心痛,若是砸中自己呢?
若是一块不长眼的石头砸死了自己呢?
大金国将再也找不出一个武勇的谙班勃极烈继任皇位,此时烈火烹油,鲜活着锦般蒸蒸日上的大金国便会在彼时转瞬倾塌。
从白山黑山间走出来的雄鹰部勇士必将再退回白山黑水,继续茹毛饮血,继续被人当做是羊群一样驱逐!
本王对于雄鹰部的意义何其重大,岂能不明不白死在这个窝囊峡谷!
昭人有一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纵然此次失手于敌人,他日自己依旧有亲手复仇的机会!
“退!撤退——”
完颜稽康尽管心有不甘,但是本着不能令雄鹰部失却一位未来雄主的公心,他只能悲愤下令,同时首先驱马,朝着一线天外撤退。
“殿下!殿下 ,此时不能退,不能退啊!”
副将满面鲜血,拽住了完颜稽康的战马缰绳,山壁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渐渐稀少了。
底下的金国士卒们惊魂稍定。
漆黑的峡谷里,他们无法看清本部死伤情况如何,只能凭着方才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石头雨去默默计算。
多数金人武卒都默默攥紧了长枪,目光凶狠,盯着周遭山壁上沿。
从白山黑水中走出的雄鹰部,克服了太多艰难恶劣的自然环境、生存条件,吞并了契丹国,消化了部分战争财富之后,才有了今日的繁衍壮大。
他们骨子里的血性还未被歌舞升平的盛世抹灭,他们依旧当得起当世第一武勇的赞誉。
他们,并不会那么容易被打败,尽管此时困难重重,但副将在这石头雨暂时消歇之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相信只要冲过这道峡谷,前方便是一片坦途。
“不撤退,莫非要在这里把本王麾下武勇尽数消耗干净么!”
“撤退!”
完颜稽康猛地一拽战马缰绳——没有挣脱副将那一只有力的手掌。
与副将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掌对应的,是其脸孔上苦苦哀求的表情:“殿下,只消坚持片刻,只消坚持片刻啊!胜机已然出现呐!”
副将的哀求,令完颜稽康动摇了。
副将的请求之中,没有分毫私心存在。此时坚持前进,确实比灰溜溜退出峡谷要好许多。
此时完颜稽康麾下部卒依旧杀气腾腾,更对背后偷袭之人恨之入骨,并未在突然而来的伏击之中失了方寸,士气可用。
根据副将自己的观察揣测,埋伏在山壁之上的敌人,未必是什么正式的战兵,他们对己方的伏击毫无章法,算不上出色。
若己方遇到的是大昭战兵发起的伏击,滚石擂木一同落下,此时早已死伤殆尽,哪还能如当下这般,雷声大,雨点小,至今本阵还有大半战力存留。
根绝这几个推测,副将已能判断出,敌人此时已经确实没有了后招。
敌势弱,正是己方迎面反击之时,一旦退却,便前功尽弃了。
而且,部卒的损失不会令谙班勃极烈受到金国皇帝陛下的惩罚,但是作为副将的自己,却未能在战事中对殿下起到劝导作用,以至于惨败,严厉的惩罚是必不可少的。
副将今日之地位,得之不易。他希望更进一步,而不是就此黯然退场。
他必须要向完颜稽康谏言。
可是当下的胜机,在副将与完颜稽康的拉扯之下,在完颜稽康自身的念头动摇之中,终究逝去了。
“杀!”
被黑暗笼罩的峡谷之内,响起了一阵阵咆哮,虽然声势不大,听声音就能辨认出来只有区区数十人。
可是这一阵喊杀声给完颜稽康本就已经脆弱的精神制造了很大压力——敌方的援军要准备向己方发动攻势了!
完颜稽康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一副这样的画面:在那道横亘于两道山壁脚下的山梁之后,一股股敌人援军开始了集结!
“殿下!”
副将急声呼喊:“这是敌人的虚张声势!”
“这是敌人的虚张声势!”
“放开!”完颜稽康内心躁动,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了,他猛地一抖长枪,冲着副将厉声大吼,“莫要叫本王动怒,当下便杀了你这违抗军令之徒!”
“杀——”
敌人的怒吼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仿佛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了,尖锐刺耳,混杂不清。
完颜稽康都未注意到其中多数为女子声音,他被这一阵嘶吼声刺激得浑身打颤,眼看副将还不松开缰绳,咆哮一声:“你放不放开!”
长枪倒转,随着完颜稽康胳膊往前一递,扎进了副将的胸口!
“撤退!”
完颜稽康收回了长枪,枪头的红缨向下淌着血。
副将的尸体向后仰倒。
金人军缓缓向峡谷之外撤退了。
峡谷上头的山坡上,小台村老弱妇孺们尽皆浑身虚脱,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