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要不要知会小勇的马队一声,让他今晚先别过来了,明日再说?”
侍弄完了鸽子之后,程锐在小院里转悠了一会儿,义父所在的屋内,依旧有断断续续地说话声传出。
程锐有些担心,每次祭拜那位燕王,阿爹总是要病一场。今时不同往日,明日父子就要启程往金国的黑山去了,这个时候可出不得什么差池。
程锐顿了顿,又向屋内的老卒道了一句:“阿爹还要节哀啊,军司里的人,都指望着你呢……”
话音未落,屋内便传出了程诚略带疲惫的声音:“还是让小勇尽早赶马过来吧,不要等到明日。”
“阿爹没事。”
说话间,程锐听到门内传出一阵脚步声。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开了,阿爹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泛着血丝,一张脸庞显得更加苍老了。
“哦,那我这就通知小勇。”冷不防阿爹开门,程锐与义父对视一眼,紧接着内心便有些慌乱,连忙说了一声,就要转身到鸽子房里放鸽子。
阿爹一向严肃,坚硬得像是一块石头。想来是不愿叫自己看到他如今这般姿态的。
阿爹老了……
程诚知晓自己老了,所以有些事情要尽早交代给义子,以免日后客死异乡,连个遗言也未给孩子留下。
于是,老卒点了点头,在程锐转身之际,缓声道:“嗯,通知过他,就来我屋里,咱爷俩说说话。”
程锐刚迈出去的脚步停了下来。
沉默片刻后,才不见情绪地应了一声:“哦。”
与这平平淡淡的一个语气词相对的,却是程锐闻言之后,蓦然沉重下来的心境。
老头子这一辈子可从没有以这种温和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以往对自己多得是动辄打骂,即使成年之后也未变改过。
阿爹这是怎么了?
程锐内心忽地多出了几分忐忑。
……
挂在墙上的燕翎军旗已经被程诚仔细收好,藏在了箱子里。
他坐在床边,抬起头,义子程锐站在屋子里,交叉放在身前的双手手指互相绞弄着,不知所措。
程诚笑了笑,程锐更加忐忑了。
“和阿勇说好了吗?阿爹跟着他的马队到黑山集,五钱银子,四十只鸽子算六两银子。”
程锐眼中光芒闪动了一下。
阿爹说得是把他和四十只鸽子送到黑山集的车钱,没把程锐算上。
“我跟小勇说了,我给他们马队当护卫,钱就少算咱们一些。四十只鸽子只算咱们三两银子。”
“一个小马队,花几块银子,就雇你当护卫……”程诚眉毛抖了抖,满眼掩饰不住的傲气,忽地抬头,触及义子的殷殷目光,终是忍住了些情绪,闷哼了一声,“屈才了。”
“哦。”程锐点了点头。对于阿爹变相夸奖自己武艺的话,不置可否,坦然受之。
柔然的那些大汗们,莫说是三两银子,就是三千两银子,他们也乐意花来雇佣自己。
对于自己值个什么价钱,程锐清楚得很——这是阿爹教自己的,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价值。用银子多寡来衡量一个人,不算侮辱。
程勇问完事情后,就好似与义子没什么要说的了,程锐也是个木讷性子,自然想不到要主动与父亲说些什么。
父与子,就着桌案上的一盏油灯,沉默了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交替着,为这一份沉默开出了更深邃的空间。
两人的念头从那一方深邃的空间里纷涌而出,驻守于脑海里,各不相干,秋毫无犯。
世间多数父亲与子女,不少都是如程诚父子这般的相处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子子孙孙,从未有哪一方主动想过要去更改此中的沉默原则。
程诚心里想些什么,程锐大概能摸索到一丁半点,但难窥全貌。
程锐心里想的是什么,程诚却是清楚得很。
所以他在犹豫,把自己的想法对义子和盘托出,他若是反应过大了,自己该如何处置?
如往日那般,对义子一通棍棒,逼得他不得不低头服从么?
可自己心里想的事情,与往日里那些个小事差别太大,纵然义子迫于父道威严,向自己低头,日后也难保不会对自己心生怨怼。
这是一辈子的事,生了怨怼便再也解不开了。
要背着义子对自己的怨怼下黄泉么?自己始终亏欠他太多……
想了半晌,程诚毫无头绪,再看程锐时,义子眼睛里的光芒,令他心头一痛,忍不住道:“站在那里做甚,你坐那,坐那。”
“哦,哦。”
程锐也被父亲的突然抬头给打乱了心神,连忙点头,坐在了桌边一个木墩子打成的凳子上。
屁股还未坐实,便听到父亲深吸一口气,发话了:“这次前往黑山集,你便不要去了。”
程锐愣了愣,随口吐出一句:“我去哪?”
紧接着焦急地补充,因为太心急,说的话就结结巴巴的:“阿、阿爹,我还得帮你联联、联络军军军、军司司其他、其他的人啊……”
“你路路上,有我,也,也有个照应。”
“阿爹,现在,跟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你……”
最后一段话,程锐黧黑的脸庞都憋红了,也没憋出来。
程诚笑了笑,他知道义子想说些什么,于是道:“阿爹知道,阿爹老了。”
“孩儿不是那个意思,孩儿不是那个意思!”程锐急忙否认,这次话语倒流利了许多。
可他想说的,也确实就是那个意思。
程诚抬手,制止了程锐继续说话,叹了一口气,慢慢道:“正因为阿爹知道自己老了,所以才不能再任你跟着阿爹,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程锐懵了,迎着父亲温和的眼神,半晌才讷讷道:“阿爹说什么,侍奉父亲,本就是孩儿的责任。”
“阿爹这一辈子,十五岁投身燕翎军,随主公征讨天下。”程诚面上带着缅怀的神色,“从那个时候起,阿爹就知道自己的命数了。”
“阿爹从未后悔过成为燕翎军旗之下的武卒,并以此为荣。生做燕翎卒,死做燕翎鬼。”
“这是阿爹的宿命,也是阿爹一辈子都会做下去的事情。”
“孩儿陪伴在阿爹身边,助阿爹完成自己的宿命,不是好事么?”程锐心里又急又怕,眼眶红了。
他预感得到,阿爹这一次,是真的铁了心不让自己跟随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又似是老鹰放雏鹰出巢穴,任之纵横苍穹。
可是程锐不想纵横苍穹,他还有四十多只信鸽要操练,还要帮着父亲联系马队,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辈子就这样平凡的过去了。
后悔吗?或许有过。
可是总也算是心底踏实的。现在阿爹不让他这么平凡又踏实的活下去了,阿爹要让他自己走以后的路。
自己连以后的路会通往哪里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