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未曾真正控制住这片土地,燕州郡之上燕王殿下留下的火种们‘无当窟’‘枉死刀宗’前赴后继。
因为未曾真正控制住这片土地,燕州郡‘烂泥州’武夫辈出,尽以‘燕王遗子’自称,杀之不尽!
因为未曾真正控制住这片土地,类似小台村这样将‘燕王殿下’奉为神明,将其之画像置于神龛的村落数不胜数——
既然朝廷从未能真正控制住燕州郡,更遑论控制象征着‘燕州之魂’的燕翎铁骑。
那么缘何时至今日,燕州郡百姓死伤无数,而燕翎铁骑们却一点动向都没有?
这是杨立的困惑。
也是许多非燕州郡人的困惑。
解铃还需系铃人——困扰诸如杨立、文庸这样非燕州郡人士的大问题,于燕州属地百姓老钟头而言,却算不得是什么难解之题。
也就是说,杨立问老钟头,算是问对人了。
被杨立的炯炯目光注视着,老钟头面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似乎不愿意回忆那段艰深晦涩的往事。
燕翎铁骑的销声匿迹,实是所有燕州人士心中最不得触碰的一处所在,每被提及,心里的某个角落便隐隐作痛,老钟头即使年过半百,依旧如此。
然而既然是杨立发问,不管怎样,老钟头总要顾虑一下双方接下来的盟友关系的。
这个疑问,他必须为杨立解答。
老者眼神隐晦地扫过杨立身旁的文庸与郑铸二人,前者表情平静,眼睛里隐含对答案的期待,后者却是一脸震惊与惶然之色。
燕翎铁骑如何,燕王杨统如何,于郑铸这样一个底层的捕快而言,实在是不敢触碰、会捅破天的大问题。
也不怪乎他会惊惶。不过郑铸好歹也算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了,片刻后心境便平定了些许,稍带忐忑地向杨立询问了一声:“杨公子,某家是不是得回避回避?”
郑铸预料到老钟头接下来的话必然牵扯到一个关乎大昭国体的秘辛,他不确定杨立是否愿意自己留下来旁听。
老钟头眼皮跳了跳。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杨氏’这个姓氏了。
先前杨公子自荐之时,老钟头便留意到了恩公的这个姓氏,只是当时心里装的都是秦相公临行前对自己的交代,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在此上多做深究。
此时再听到‘杨公子’这三个字,老钟头心底没来由地打了个突——这位杨公子对于燕翎铁骑之事这般介怀,莫不是其与那位燕王有些联系不成?
念头一起,片刻间无法平息!
若事实真如自己预料的那样,这位杨公子与燕王殿下之间唯一可能存在的关系便是——杨公子是朝野之间盛传的,那位曾在燕王府灭门惨案之中不知所踪的燕王遗子!
老钟头内心霎时间又是发寒又是热切。
令其发寒的是,对方若是燕王遗子,包括自己在内的小台村众都必然要因今日结盟之事,与其有所牵扯。
日后东窗事发,小台村众难保不会受到朝廷迫害!
而令老钟头心底有泛起热切之感的原因,实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杨立于金国武卒千骑军阵之中的纵横捭阖,运筹帷幄!
有如此谋略,果然不负燕王殿下遗世血脉!不堕父辈盖世豪雄的威名!
老钟头头颅低垂,面上表情在火光映衬上,明灭不定,让人一时半会间也看不出他的异常。
杨立坐在老钟头对面,转头向郑铸说了一句:“郑捕头安心坐着就是,若是实在想要回避,在下自无勉强之理。”
文庸跟着抬眼看向捕快郑铸。
郑铸苦笑一声,这是把选择权又推到了自己手中啊……罢了,他心中一定,屁股便实实在在地坐在了地上。
一念折转,便是人间是非。郑铸晓得这一个定念会在以后给自己带来多少是非,奇怪的是,念头定了之后,那些微的忐忑也随清风去了,于是郑捕快便也不再考虑之后可能出现的是非了。
杨公子的翩然出尘,实在令郑铸难起什么忤逆对方的心思。而且一旁的文庸,可也是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呢,诸多因素相加,郑铸便顺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人心之奇妙,概莫如是。
杨立向郑铸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看向了老钟头,轻轻唤了一声:“老伯。”
老钟头受这一声呼唤,终于回过神,抬起头与杨立对视。
脑海里翻腾的念头在触及对面那位公子的眼神时,如潮水般退却。
另一个声音在老钟头心头响起:像,太像了……
相书上有讲,燕王殿下的面相是十足的王侯之相,那段话描述杨统相貌的话,老钟头记得清楚——眉高峰直,如剑器斜纵飞扬。目若飞凤,藏锐而神足。
鼻梁高耸,玉柱隆准,支撑天庭……
燕王殿下在燕州郡留下了诸多事迹,但能睹其真颜者却非是老钟头这样的百姓,他们能获知关于那些大人物们的一些信息的渠道,也只有市井坊间的传闻了。
老钟头不认识字,其心头想到的相书之上内容,也多半是算命先生信口胡诌的。
其时燕王依旧是威势正隆、人心所向的燕王,算命先生自然要将好话都往燕王杨统身上贴,他大概也断不会料到,自己这番话会成为老钟头判断杨立真实身份的一个重要依据。
杨立确实生得俊俏,气质风流。而所有担得起‘俊俏’二字的男子,老钟头依循算命先生那几句相书上的话来判断,或许会发现,他们大都能与燕王殿下长相近似……
每人有各自对丑陋皮相的定义,千奇百怪,绝无重复。然而关于‘美丽’或者‘英俊’的定义,却是一个时代里人们共有的审美标准。
遑论是因缘巧合也好,误打误撞也罢,杨立的真实身份确实真叫老钟头踩了个准。
方才心底还犹疑不定的老钟头,这一次抬头与杨立目光接触,亦让他下了一个决断。
跟着这位燕王殿下的遗子看看,看他能整出来什么名堂——老钟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自己脑海里那些纷杂的念头给煽动了。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精芒乍现,倒是叫与之对视的杨立心头一跳,随后便听到老钟头的话语声:“呵呵,恩公有所不知呐,说起如今的燕翎铁骑,可是真应了那句龙游浅谈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钟头语调悠长,意味莫名。
杨立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老伯请讲。”
青年在心里思考的,却是燕翎铁骑之外的问题了:缘何这位老者,在片刻之间,竟似换了个人一般?
在老钟头抬眼的刹那,恍惚间杨立以为与自己对坐的,不再是一位山里刨食的猎户,而更像是一个抓住了某个机遇,冒险一搏的豪商。
或许,猎人与商人两者之间,有些微共通之处?
老钟头此时已经收拾心情,暂时将自己撞破杨立身份这邪放在一旁,专心讲述起了每一个燕州百姓皆心照不宣的那些往事。
关于燕翎铁骑如今之境况的往事……
——
烛火映照出房屋里积着油渍、靠在墙角的方桌,一床泛黑的粗布面被卧,以及一个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地将一个画框摆在方桌上的老伯。
放好画框后,老伯又取来一个香炉摆在画框前,慢慢伸出手,揭开了覆盖在画框上的那一层黑布。
画框边沿的装裱底纹崭新如旧,不曾毁损,也不曾泛黄。
老伯将它保存得很好。
揭开画框之后,老伯便慢慢跪了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副自己都未来得及看一眼的画框,恭恭敬敬磕头。
“燕翎军-虎翼营伍长程诚叩拜燕王殿下。”
一叩首……
随着自己的头颅与地面接触,老人感觉好像回到了数十年前,燕翎军还没有被贬为‘罪军,‘奴军’的时候。
那个时候,燕王陵墓之前,军旗猎猎,三军悲号,天下同哭。
老人亲眼看着燕王的棺椁被送入了陵墓之中,断龙石被工匠们推下山崖,砸开了陵墓的机关。
燕翎军与燕王最后的联系,从此隔断。
那之后的一年时间里,久负盛名的燕翎军骄兵悍将们纷纷被调往燕门关,在朝臣们精心编织的阴谋之网里,一点点被分化割裂。
从第一个能号令众卒的强将身陨、直到最后一个燕翎军的伍长不明不白的死亡,朝廷做这些只用了一年时间。
再之后,天下没有燕翎军。
再之后,罪军、奴军成为了燕翎军的名号。
燕翎军成为了一支没有分毫战斗力,活在世上都被朝野众臣嫌弃浪费粮食的军队。
二叩首……
老人眼圈红了。
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但是有些事,搁在了心里,即使岁数见长,它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化解……
燕翎军怎么会没有战力呢?若它没有战力,横扫大昭万里全境、大小七十余国主、军阀,结束华夏三百年混战不休的军队是哪个?
莫非自己经历的那数百场战役都是一场梦么?
莫非那些袍襗们胸腔里喷出的鲜血是一场梦么?
莫非燕旗一起,天下无兵戈这一句代代流传的谚语也是假的么?
他们、它们都不是假的!
从来、一定不会是幻梦!
胸腔里,那个年轻人愤怒大吼,怒斥老伯年纪大了,记事都不清楚了。
老伯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三叩首……
燕翎军只是没有了如燕王那般君临天下的领袖了……
它的骨头也被奸臣们打碎了……
但是那流转在燕翎军每一个人心底,沸腾怒号的血液却绝不会因此消歇。
它……应该只是选择暂时沉默,等待下一个领袖全军,如燕王殿下般的主将。
它终会再次燃烧,在那个人的运筹帷幄之中,横扫六合,荡平妖氛。
但那个人是谁呢?
老伯内心一阵阵发堵。
他以及所有燕翎军人,都希望由燕王殿下遗子继承燕翎军破坚破锐的意志,只是燕王殿下如今的遗子当真还活在这个世上么?
自己已经找了整整二十年了啊!
二十年来,辗转大昭、金国、柔然等地,从未得到过燕王殿下遗子的任何一点消息!
从来没有!
他……不会是已经……死去了吧……
老伯赶紧摇头。
世子殿下福泽深厚,绝不会有事,绝不会有事……
如今,支撑着如老人这般的燕翎军人们坚持留在大昭,不愿接受仰慕曾经的燕翎军风采的外邦的信念,只有燕王世子了。
很难想象,当他们听到燕王世子殿下已死这个消息时,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弹。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燕王世子——姑且称之为燕王世子杨立之所以在未与老伯这样的燕翎老卒谋面之时,便能得到他们的拥护,实在是借了其父亲的势。
燕王杨统薨时,天下同哭四个字绝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其时真实情况甚至比这个词犹有过之。
不仅是大昭的天下人,就连金国等外邦,亦对杨统之死扼腕叹息。
金国朝堂更称杨统为‘军神’,此中有多少是出于拉拢大昭百姓民心的目的,便不得而知了。
而作为燕王帐下亲军的燕翎军,对杨统的感情更深于天下人。
自燕王杨统死后,这一份感情便也传续到了杨立身上,从这一点上来看,杨立倒也算是‘福泽深厚’。
毕竟能自出生便拥有燕翎军这样曾经被誉为天下第一铁骑的军队之拥戴,世上只有杨立这独一号人。
尽管这支军队如今被朝野诸公认定已失战力,但是,虎死架不倒,何况这只猛虎还只是生病了,其日后是否能发挥出与从前荣光匹配的战力,尤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