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铸的念头是己方能将一众小台村乡民尽数救下,而己方依旧能在金卒追杀之中毫发无伤,这有些异想天开,却是王道。
文庸的想法与郑铸不同——己方已对小台村乡众仁至义尽 ,此时驱虎吞狼,假手清风山虎头寨匪帮灭杀金卒才最为重要,小台村村众也远不及自家首领性命安危重要,这是霸道,亦最易成事。
作为另一方当事人的老钟头与李斧头会作何念头,于目下情势而言,反倒最不重要。
既入吾觳,谁人不是棋子?
杨立抬起头,眼睛里有火光跳跃,向不停搓着手的老钟头说道:“老伯,小台村如今有多少人口?”
老钟头闻声咧了咧嘴,至少这位俊秀公子未曾一开口就拒绝自己,与其结盟还是有戏的。
他定了定心神,思索片刻后,道:“也就两百多人,村子里年轻人多,有三十多人。”
说到年轻人较多的时候,老钟头面上不免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朝廷如今都不拿燕州郡当作是昭朝之国土,其地域之上根本没有官员有心思将这一片曾经归属于‘大逆燕王封地’的人们列入编户齐民册。
而没有入齐民册的百姓便算不了昭朝子民,便不受昭朝之庇护,这样的境况下,燕州郡内,但凡希望日子能有点盼头的年轻人,能走出去燕州郡,便都走出去了。
留下来的多半是眷恋故土、不舍离去的上一辈人,人口老龄化已极其严重。
如小台村这般,百十来户的村子,能有个三十余的青壮,已算是极其不错了。
而究其原因,竟是由于此地算是燕州郡的边缘、典型的三不管地带。人们自给自足,不用缴纳严苛的赋税所致——在燕州郡大部分地域之内,即便是那些被视为‘流民’的人们,依旧被沉重的赋税压榨着。
他们享受不到作为大昭子民应有的权利,却要担负因生在燕地而必须承担的沉重责任。
那每三个月便会在各村落、集居之地前呼啸而过的真理教纳粮队,如今已成了燕州一景。
——而文庸与郑铸之所以会心底一沉,实则是老钟头自豪吐露的三十余个青壮,于那穷凶极恶的金国武卒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相对于这三十余青壮,他们三人如果答应与小台村结盟,便要担负数倍乃或十数倍于这三十余青壮乡民的责任。
老钟头看三人面色不对,心里有慌了,说话都有些结巴:“咋……咋了?”
“人不够么?俺们村那三十多个年轻娃娃,可都是有力气的,不种地的时候都会进山打猎……土制的兵刃也……也有不少……”
老钟头愈说心里边愈沉重。
他想到了那日土坡之上的贼匪们,看他们身上锃亮的甲胄、各种制式兵刃、膘肥体壮的战马……自己村子里那些年轻孩子们,哪里能跟人家比得了啊……
他脸色有些暗淡,又有些讪讪,沙着嗓子道:“要,要是不行的话,俺们就再回去,也没啥……”
“三位恩公能把俺们一村子的人从贼匪刀刃下面救出来已经不容易了,还是不麻烦……”
杨立摇了摇头,打断了老钟头的话,笑道:“老伯不必如此,询问您村子里有多少乡亲,也是要知己知彼,如此方能百战不殆。”
“我答应您了,多一个人总会多一些希望的。”
“不拖累么?”老钟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杨立。
“怎么会是拖累。”杨立笑道,拍了拍老钟头的手背,“在下说了,多一个人总能多一些希望。”
“三十余个青壮,也能出不少力了。”
“大首领……”文庸听着杨立明显是在安慰老钟头的话语,忍不住出声打断。
杨立看了他一眼,轻轻道:“不要忘了我们缘何会甘冒此大险,调转回头的本意。”
本意?
文庸愣了愣。
己方四人自上河城调转回头,本意不就是为了能牵制金国武卒使之无法再对燕州人大行屠戮暴行么?
时下若贸然接收这些小台村乡众,岂不是因小失大——他们已然逃出金兵追缉范围,去哪里不比跟在己方三人身边好?
文庸又仔细想了想,面上露出恍然之色,闭口不再言语。
千说万说,说到底牵制金国武卒这样的事情,目的不是为了‘牵制金国武卒’——这只是过程,目的是为了使燕州百姓免遭兵祸。
而自己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过程’上,而忽略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可是即便如此,文庸心中依旧有担忧。他觉得,小台村已经逃出金兵追缉范围,哪里去不得?跟在己方身边,这一路可比远逃上河城等地凶险多了。
小台村如今之处境,确如文庸所想。
乡众逃到距离此地最近的上河城,性命一时无虞。但这终究只是一时的。
偌大昭朝,建国三十余载,何曾有如今时这般,汉臣与异族勾结,竟致目下这等引狼入室之事?
这简直匪夷所思,更让人不得不联想此后,在燕州这块地界之上,会不会发生更多类似这种令人匪夷所思,震骇无比的事情。
猎户头目李虎考虑到了这一点,因而做出了一个目下看来十分凶险且大胆的决定——将一众乡民亲族之未来系于四个横空出世的义勇壮士身上。
而杨立亦考虑到了猎户头目李虎所考虑到的这些,他选择接受这种依附。
毕竟,今天是汉臣与异族勾结,悄然打开国门,纵容虎视鹰扬之辈于母国疆土横行,明日这些没有人性的汉臣们,说不得会做出比此更残毒的行为。
他们的种种手段,终究是落在无辜百姓身上的。
一个笼罩燕州全境的庞大阴谋已徐徐展开,但到了如今,杨立依旧未能通晓,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
庙堂最高,大昭皇族第一人的那位圣天子的目的欲要治江湖,此无非是将那些素不服管教的武夫拿捏在自己手中,何以殃及无辜民众?
他的目的大概是单纯且明确的。
只是到了那些居心叵测、各怀鬼胎的庙堂朝党手里,这件初衷明确的事情,便不再明确了。
多了些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