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反复暗示过,裴相大和尚就是谢锜大将军的胞弟。
在谢锜大将军谋逆失败后,裴大和尚早已如金蝉脱壳,借口取经,取道古丝绸之路,往国外潜逃了。
这个男人的智慧,莫测高深。
在那个时代,如果要推一个最识时务,最聪明的人,那一定是裴相莫属。
我真的是要说说这个和尚的。
在性命不保,被他的哥哥牵连的情况下,他不仅保得了自己,还活到了寿终正寝。
人,不就是指望到人间能够颐养天年吗?
旻元寺的裴和尚一离开寺庙,仿佛得了天下似的,任尔东南西北。
那时的天下已分崩离析。
老百姓蹲守在土地上,食不裹腹。
和尚在庙里,天天价饿得肚子咕咕叫。
那一阵,突然有先遣者,得了风气,说某某寺里的某某了不得的大和尚出国去了。
某某寺的和尚也准备出国了。
那可了不得,满眼凄凉,做什么鬼都比饿死鬼强,人有一张嘴,天天要吃饭的。
整天念经,念不来五谷丰登。
旻元寺的和尚裴相是个有脑筋的人,吃不饱饭,那就四下里讨生活啊,国内活不成就出国。
裴大和尚的出国,不是从这个小国比如鲁出国到魏,像当年孔子似的。
他不喜欢孔子,他是个有创新精神的出格的和尚。
杝想到印度去。
在去印度求真经之间,他想在各个小国游学。
给大大小小的寺庙和尚上上课,与名寺的和尚再来探讨探讨。
俗话说得好哇,行万里路,读万卷经书。
裴大和尚那时有相当多的信众,一众人管他这个人的衣食住行。
那时许多了不得的僧人都住在成都,蜀地。
他就涉水跋山,去了成都。
刚开始没什么名气,好在,他身份高贵,父辈中有做宰相的血亲。
而且裴和尚的那张大嘴吃定了四方,特别能吹,口吐莲花嘛。
渐渐地有了许多信众,女信徒占了大半个江山。
好家伙,他到哪里哪一天讲经,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无知妇孺都知道,今天啊,那个大块头大嘴的裴相,在高台讲经了。
可了不得,聊的个天花乱坠。
离开成都后,裴相大和尚在一众人的拥戴下,沿长江东下参学。
先到荆州讲经,讲过皇宫里信佛的人听。
荆州地界寺庙多到上百个,寺庙里的和尚都来赶场子,跟现在公知一样的。
其中有一个荆州最有名的和尚,听了裴相大和尚的讲经后,盘坐在蒲团上,跟他的一百零八个和尚谈心,说,连老衲都无比地尊重裴大和尚,他可真不是一般的僧。
裴相于是又东下赋予了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二份无赖是扬州。
和尚到了扬州学习,穷尽各家游说,声名大震,誉满天下。
裴大和尚觉得是时候出国去取经了。
于是就向朝廷申请。
要去印度。
皇上倒在病榻上,呼吸都困难。
他躺在床上想啊想,去印度,那得多远啊。
不行,太远了,皇帝觉得这是假消息,一个人不可能走得那么远。
于是没有批准裴相出国。
此时的天下,乱得连鸟都不敢飞。
猫夜里都不敢出门。
北方旱灾,南方水灾。
僧人更多了,全在全国游荡觅食。
裴相又申请出国,皇上挥一挥手,叹道,罢了罢了。
裴相于是跟了一支出国想捞金的商人队伍向甘肃武威一带进发。
苦不堪言,每一天都与死神对话数次。
在一次夜渡大水时,我的爹犹豫了。
是了,补充说,我的爹有一段跟和尚游历的经历。
这是我从后代的典籍中看到的。
裴大和尚到底名垂青史,连带着给他做挑夫的我的爹也留下了名字。
只不过,他改名了,不叫刘道檀。
我的父亲跟着和尚走了一些地方,但他看不到前景,胆小,又觉得一去不复返,等于送死。
裴相大和尚不做思想工作,来去自由。
没有信仰,这就是没缘分。
那时的刘道檀,也即我的爹牛马也不小了。
他一个人留在了西北方一个叫哈密的地方。
天蓝色发黑,地干得冒烟。
天苍苍,野茫茫,流浪的人儿在天涯。
爹爹在北方逗留了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回到邯郸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娘一个人在江洲郡,靠着独自的生存智慧,到了大户人家,陈太傅被休掉的正室大宅里帮佣。
把我娘从江州府里杂役部,挖掘到大户人家里来的,是正在办退体手续的江州知府王石山。
其中的故事缘由没有他不知晓的。
我娘命真大。
她带着哥哥逃难,在江洲城里气概后,哥哥接过了当时的大将军谢锜的橄榄枝,答应与拥兵自重的谢大将军谋反,然后,谢大将军大事未成,反而被朝廷以谋反罪镇压了,落得早早去了黄泉。
只可惜了大将军最宠溺的幼子谢颐,到了江洲,被冷落在半山腰的鹂音阁编撰文选。
荒凉寂寞冷。
一个书生,昔日的贵族锦衣公子,饥寒度日。
每日里手不释卷,夜以继日的批阅书稿,视力越来越差。
夜寒昼永。
一年又一年。
他坐拥书山,苦却也乐着。
我的娘被抽调到陈太傅旧宅,陪着气息奄奄的小姐芷萱度日。
说起来是佣人,实则上是芷萱拿命来爱的心上人的娘。
只是,芷萱不知道这个她天生就亲近的刘娘娘,是他的娘。
我的娘起先也不知道这个千金小姐缘何一丝尚存,病病歪歪。
两个人在某一天的晌午第一次见面,小姐躺在病榻,刘氏跨门而来,一见面,刘氏心疼地喊了一声:“娃,可怜的娃呀。”轻轻地用臂弯搂紧了小姐,像搂着一个婴孩。
眼泪淌到脸上,也流进了小姐的心里。
人世间的温暖,远在天边,却又近在咫尺。
小姐不久就起床了。
不再对着高大的香椿发呆,不再独自泫然。
她坐在大院子里,让那阳光照进她的座椅。
我的娘哄住了芷萱,让她在晨时,日上三竿,坐进木轿里,任阳光沐浴。
称之为日光浴。
这顶木轿子,是我的哥哥亲手做的。
那一回,不知是什么年头了,乱世的日子,也是这般模糊。
是我的记性出了问题。
我记不清年代。
重回阳间,更加记不得了。
不过,模糊点好,麻木点好。
我的娘有一回跌了一跤,折了腿。
哥哥雨锡做了这张座椅似的轿子,坐在里面,视线不被挡,晒着太阳,看着日脚走动。
后来,这座椅放在一间屋子里,落了灰。
我娘把它寻了来,让小姐坐着试试。
世上再没有哪一个能工巧匠能做出这么别致好用的座椅来。
世上唯有一张,是用了一颗孝子的心设计制造出来的。
陈芷萱坐了上去,觉得竟比卧在床上还好,后面有人轻轻一推,一用力,还能够前后摇摆起来,连带着精气神也上来了。
扶手处有雕刻的团花,细看却是芍药,一朵朵,仿佛是刚展颜似的,摸一摸,光滑细洁。
有一回,芷萱小姐让下人拿了她的古琴来,就在院子里,要弹奏一曲《花息夫人》,试弹拨了两个音,觉得不太顺手。
我娘笑了笑,说:“呶,这块横隔板可以转一下,平放在腿上方。这样,小姐就可以把琴放在横板上。”
陈芷萱的手与我娘的手一起,转着那块隔板。
突然,芷萱愣住了,原来,在隔板的背面,有一个籀文:锡。
芷萱的心一扯,一抽。
疼的像旧伤痕上又撕开了一道口子,并滴了血。
她的心上人,叫刘雨锡。
他是个最有名的好木匠。
在他的得意之作上,都会郑重地雕上一个字:锡。
我娘看着小姐的脸,像夏天雷阵雨前的天气,刚才还是阳光直射,眼睛未眨,乌云密布。
我娘心地善良,见不得娃的眼泪。
她上前,不解地急问:“这是为啥,这又是为啥?”
双手直抖。
她不识字。
但她识得这个“锡”字。
儿子打造的木器,都有这个“锡”字,但她不知道这个字惹着小姐了吗?
这个字,以及这个人,果真是要人命的吗?
芷萱开不得口,她又哪好意思说,因为见过一面一个男人,就从此相思似病。
好在,我的娘在后来的某一天,因为思子心切,突然说起来这张座椅的来历。
芷萱对着空寂的夜色,悄然自语:
“果然,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