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密布着铅灰色的云,道边稀稀落落的树早就掉光了叶子。寒风一阵紧着一阵席卷过毫无遮拦的平原旷野。这个时节,连最晚飞走的大雁也早就已经离开北地,前往温暖的南方了。对于终年奔走的南来北往的商队来说,也快到了年终休息的时候了。北方与南方不同,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一切都要做好准备。
而在这即将冰封的大地上,许多人正逆着候鸟的方向一路向北,匆匆走在北地的旷野里。是的,一路向北的,并不只有流放的这一行人。
张影从马车的车窗里探出了半个身子向外张望了片刻,搓了搓手,取出地图核对了一下方向。这里离要去的盐场已经不远了,过了盐场不多远就可以到港口坐船出海踏上归程了。许久没有回行宫,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这次跟以往不同,以往张影出来办事大多是自己独行或者带着下属,但公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张影担心忐忑也是难免的。
不过公子以往从不在冬天出远门,更不用说跑到这么远的山东境内。也许是因为公子长大了,已经觉得辽东一带太无趣了?张影忽然生出了一种"儿大不由娘"的错觉,又感觉将这个把自己吓一跳的僭越念头抛到了脑后。
方向没有错,张影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公子的马车也好好地跟在后面。手下的护卫们也都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不见半点疲惫,可见昨夜都休息的很好。张影向来主张防卫外松内紧,轮班休息安排的十分合理,所以他手下的人始终都保持着最佳的战斗状态。
这种练兵的道理虽然说起来人人都懂,但是怎样根据手下每个人的习惯和特点安排执勤和休息的时间段,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简单。但张影一直做的非常好。
唉,我真是个天才。所以张影自己就可以安心的把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拉开了车窗帘,坐没坐相地半瘫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窗外。视野挺不错,公子的车队,连随从马车的车窗都是琉璃镶的。
有钱真好,公子真会挣钱。听宗仪的义父说公子小时候府里符合规制的马车只有一辆,用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不然万一坏了都没个替换。后来公子长大了,府里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变的非常宽裕。不过张影想不明白公子这些挣钱的道道,他也懒得去想。张影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自己只要守好公子和公子的钱就好了,别的事情都有宗仪在呢!
远处天边是凝了霜的枯草,随着北风阵阵起伏,并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山东这边除了城池里,城外多是大片的荒地,不知是因为当地人丁不足还是地方官员经营不善。
"这么平整的地若是开垦来作为耕地那该多好啊!——你不是最喜欢让人去开垦荒地吗?让公子把这地买下来呗!"张影对同车的宗仪说。
宗仪没说话,张影回头一看,宗仪正在车厢的另一侧端坐,手里拿着一本账册一样的书看得入神。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里还要保持这样四平八稳的坐姿真是难为他了,随着马车一阵晃动,张影成功地把自己由半坐变成了半躺的姿势,宗仪...还坐的很稳。
"哎,说话呢,看什么看那么入神。"
和宗仪说来也算是共事多年,张影对宗仪这种无时无刻不端着的作风简直是太头疼了——反衬出了自己的坐没坐相,而且还带坏了公子。张影一直认为公子小小年纪就性子过于沉稳,跟宗仪和宗仪义父的影响有很大关系。
"你又说错话了,你为什么总是说错话?"宗仪终于舍得从他的书里抬起了头,慢吞吞地说:"我有一个忠告。"
"?"
"你其实以后除了训练侍卫和给他们发号施令之外,可以不说话的。"
"哎你就…?话说明白点儿啊!你知道你这样说话我肯定听不懂的。"
"我们现在在哪里?"
"你傻了吗?我们当然在山东啊!你刚才是在看书还是在睡觉,睡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是你糊涂了。"
"就是山东没错啊!"
"哦,你知道是山东,还要让公子来买这里的地?你是不是傻?是要让人觉得公子的胃口养大了,辽东已经装不下了吗?地可不是一般的产业,按理说买开过的熟地还能说是弄个庄子,但你想开垦野地,这里面的门道可就难解释清楚了。"
"............"
张影哑火了,过了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你说的对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明白?"
"很难,所以我建议你少说话,这样还能看起来深沉莫测一点。"
"...好吧。"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打破了张影的尴尬,原是队里的一个探马回来禀报消息了。张影开了窗听那人低声说了几句,打发他走了,转回车里,将手上的的一小块碎瓷放在车中的几案上。
"说是前面有人宿营过的痕迹,而且,发现了这个。"张影示意宗仪看几案上的东西。
宗仪小心地用手拈起:"上面有油,还有点香味,应该是女人用的东西。不算是好东西,留下马粪和车辙一类的东西了吗?"
"你连这都知道,我以为你常年待在府里,对追踪循迹这种行伍之人才会用到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呢。"
"..."
"有车马随行,队里又有女人,按理说可能是什么富贵人家女眷赶路,但富贵人家大约不会用这种东西。我估计是之前遇到的那一队人。"
"哪一队?"
"之前我们遇到过一次,是押送京城一个什么犯了事的清贵官员家的流放女眷。"
"这家人啊..."
"你知道?你又知道了,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之前有人来送过信"...宗仪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张影,连同之前的密旨,自然宗仪也是知道的,只是原计划应该到了黑水格斯之后才会有所牵扯,没想到已经提前遇上了。
"不止最近在山东的那次,其实上次在运河的时候就遇见过,她们的船被人给凿沉了,还是公子让我们去搭救的。"
"这倒是奇怪了,不过是些官场倾轧的事,为什么连女眷都不放过要斩尽杀绝呢?"宗仪虽然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对于京城风向,了解的还不那么及时。
"看来我们最近碰到的那些奇怪的杀手也可能有一部分跟这些犯人有关了。"张影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在背锅的错觉。
"应该是全部冲着他们去的,如果是对公子,不会只派这么少的人手。"
"有些水平也还是不错的,要是能再多来几波人,给兄弟们练练手也不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横竖是要背锅的,张影对自己手下的能力还是有足够的信任。
"你就不能给公子省点儿心,还是传令下去,我们宿营的时候尽量抹去踪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皇上说了等她们到了黑水格斯再让公子多加照顾,现在就出手的太过明显,怕是会适得其反。反正之前公子这边收到过他们的看守小头目,一个姓闵的发来的信,让借一条海船什么的,港口那边已经安排下去了。"
"也好,那你去禀报公子,我去约束一下部下处理我们行路时候留下的踪迹。"
马车里燃着淡淡沉水香和瑞脑香片,几许青烟从卷云纹铜雁炉里四散开去——宗仪一直不太能理解公子的审美,虽然张影觉得公子对日常起居器物的选择是随他,但宗仪本人是万万不敢苟同的。
比如这个香炉,若是让宗仪来选,至少要选一只白玉鹤型炉,才配得起这价值千金的极品沉水香。而公子总是对雁型器具情有独钟,而且这雁做的真像鸭子啊!
而公子眉头微蹙,洁白修长的手指间正拈着一枚黑子,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往哪里放——自己和自己对弈,这是公子闲暇时间的自娱自乐的小游戏。
宗仪一边在心里暗暗惋惜,一边将方才的事一一禀明了。
"哦?原来是冲着她们去的吗,还没结束呢,我以为翻船那次已经够可以了的。皇兄到底在下什么大棋,这些女人看起来就很普通的样子嘛。"
"张影觉得我们可以帮那边处理掉一部分威胁,但属下认为既然皇上这样安排了,可能有别的考虑,咱们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反正我们路过盐场之后不多久就该到港口了吧,上次听你说那边找咱们的人借船?等到了港口再说吧,已经跟港口的人说过了吧。"
"早就吩咐下去了,让那边的人都警醒一点,务必不出纰漏耽误公子的行程。"
"你们去安排就好,不过,皇兄到底要用这群人钓什么鱼呢?皇兄的棋真是叫人看不明白啊。"公子一边说着,一边终于将莹润的黑子落到了光洁的白玉棋盘上。
这一手的黑子,还差一步就要合围了。
车轮辚辚向前,很快消失在旷野里。渐渐地从另一条路上超过了还恍然不知的另一队用双脚走路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