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来到了朝阳镇。当我一眼看到镇外山坳里那片茁壮生长并绽放花朵的向日葵,心中便油然产生了创作的冲动。我还没来得及进镇找家客栈放下行李,便在向日葵地旁摆好画架,拿出画笔在画布上涂抹了起来。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向日葵随着夕阳落山而低垂的时候,我的画布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奇形怪状且无比刺眼的金黄色——我画的是向日葵,充满着浓郁的印象派风格,颇有几分梵高与莫奈相交织的神韵。
没错,我是个画家,这次是来朝阳镇采风的。
很早以前我就听说朝阳镇外有一片难得一见的向日葵,但向日葵生长一年,仅有两周花期,所以我等了很久,直到现在花开时节才来到了这里。
果然,这片向日葵令我迸发出了灵感,我对眼前这幅画作相当满意。我心满意足地将画布晾在平整的地上,想让夕阳的余晖尽快晾干画布上的松节油。而这时,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叮叮当当的。
我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我看到了一个少年,正沿田坎路骑着一辆漂亮的单车,一边走,一边按着车铃。少年蛮敦实的,穿了件很干净的土布衬衣,脸上却戴了个面具。面具上的图案挺古怪的,就像一团化不开的墨。看少年的身材,他约莫七八岁。
在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快步行走的女人,埋着头,身着素色长衣长裤,三十出头。在女人的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头匣子,在匣子上还竖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神情木讷的中年男人。
真晦气。我一眼就看出,这女人手里捧着的是骨灰盒,她穿的也是孝服。那副黑白照片上的男人,应该就是她死去的丈夫吧。而那个骑着单车的少年,或许就是她的儿子。
瞬间,因为看到遗像的缘故,我的心情变得灰暗,回头再看看地上晾着的那副画布,心情也一定影响了我的鉴赏力,我顿时感觉画布上的向日葵变得无比狰狞无比丑陋。或许画家总是力竭追求完美,并且过度神经质,所以我立刻拾起画布,将其撕成了碎片。
发泄完心中的积郁,我再抬起头,路边的孝服女子与单车少年已消失在了田坎路的转角之后。如果不是还能依稀听到田坎路前方传来的车铃声,我甚至产生错觉,怀疑刚才是否真的看到了他们。
※※※
我拎着行李,背着画架离开了向日葵地,进了朝阳镇。
这里说是一个镇,倒还不如说是一个村庄。一面朝南的山坡上,七零八落散落着几十间农家院落,每个院落的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向日葵。
一进镇,我便向村民打听客栈在什么地方。一位热心的大妈带着我来到了镇里惟一的一家客栈。在路上,这位热心大妈的话还挺多的,她告诉我客栈的老板姓杨,是个侏儒,客栈生意不算太好,杨老板也谈不上有钱,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来到这家客栈后,我才发现这家座落在向日葵中的两层小楼虽然很小,但五脏俱全,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客房。客房里,热水淋浴、有线电视、席梦思软床,一应俱有。杨老板身高只有一米出头,看他面相却有四十多岁,脸上写满了困顿岁月留下的风霜。
杨老板他一看到我,就高声说道:“这位先生,您是我今天的第二位客人,按理说应该给您准备一间上房。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另一位先来的客人,是个带着孩子过路的寡妇,还随身带着一个骨灰盒。我不知道您与这晦气的东西同住一层楼,会不会有什么顾虑?”
听了杨老板的话,我立刻注意到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摆放着一辆崭新的单车。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客栈里住的另一位客人,就是我在镇外向日葵地旁看到的那对母子。
真够倒霉的,居然在这里又碰到了这对让我创作灵感尽失的丧门星。于是我高声答道:“杨老板,那就麻烦你就在一楼随便帮我准备一间房吧。”
杨老板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讪笑一声后,善解人意地说:“先生,想必您也不愿意和那个寡妇一起吃饭吧?要不,我先给你做饭,等你吃完后进了屋,我再叫那寡妇和她儿子下楼吃饭。”
那敢情好。不过这客栈实在是太小了,平时有没什么人来住,所以店里并没预备什么菜。杨老板用晾衣杆取下挂在屋檐下的腊肉,又在店外一块被向日葵簇拥着的菜地里,砍了几颗白菜,便进厨房忙碌了起来。
厨房与餐厅挨在一起,大概担心油烟倒灌进餐厅,杨老板合上了厨房的木门。只过了一会儿,我便听到大火爆炒与锅铲敲击的清脆响声。
我坐在餐厅里等待上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抬眼望去,一个小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正是下午我看到的那个单车少年。他的脸上还戴着面具,因为他现在离我的距离很近,所以我也看清了面具上的古怪图案究竟画的是什么。
这是一副傩戏演员使用的柳木面具。
我是画家,所以对傩戏这种流传于西部的地方戏剧略有了解。傩戏又称傩舞,源于原始社会图腾崇拜的祭祀仪式。演员都会戴着柳木面具,扮作鬼神歌舞,表现神的身世事迹。
而这个小男孩脸上带着的柳木面具,是传说中掌管起死回生大权的观世音菩萨,嘴里叼着一只净瓶,发梢上还插着一根杨柳枝。不过,因为傩戏的表现手法向来都很夸张,充满古朴粗放的原始形态,所以这柳木面具上的观世音也显得有些狰狞。
我正注视着小男孩的面具时,他已经走到餐厅的一角,扶起倒在地上的单车,推出了客栈。而这时,楼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小波,你别出去玩太久了,过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这个叫小波的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嗯嗯”叫唤了几声,就踏上单车,在客栈外骑了起来,没一会儿他的身影便隐没在窗台外那片茂盛的向日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