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娇牵着七岁大的女儿,来到省人民医院的挂号大厅,左顾右盼,很快便发现目标,于是抬脚向一对明显从外地来的母子走了过去。
那对母子,母亲年约三十,穿着一件肮脏的蓝布衣服,头发层层叠叠地盘着,耳垂钉着几粒俗气的黄金耳坠。儿子十岁左右,也穿着蓝布衣服,眼睛黑溜溜的,但似乎没有什么精气神,脑袋耷拉着望向地面,许久都不见抬头。
这娘俩如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看着省人民医院挂号处外排队的人龙,瞪大眼睛不知所措。他们大概第一次来到这里,竟被挂号大厅里的气势给吓了一跳。
陈水娇拖着一声不吭的女儿,走到那对母子身畔,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那位母亲,随即忙不迭地道歉。那位母亲用难懂的方言回了几句话,陈水娇听不懂,那个男孩则低着头,用流利的普通话说道:“阿姨,没关系。”
陈水娇笑了笑,以和善的语调向这对母子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看病吧?”母子一同点头。陈水娇又问:“是孩子生病了吧?生了什么病?”
听到陈水娇的问话,男孩抬起了头。当陈水娇看到男孩的脸时,不由得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那男孩的眼角下,滑下两行嫣红的鲜血。而在他的脸颊上,也红扑扑的,但不是红润的血色,而是干凝的血污。
“呀,你受伤了?还排什么队呀?快去急诊!”陈水娇叫了起来。
男孩却笑了,他用普通话说道:“阿姨,你别急,我没受伤。”
“可你脸上到处都是血呀……”
“没事的,血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每天都在流。身上还有其他地方也在流血,但却根本没有伤口……也不疼,流好几年了。这次到省城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治。如果能治,那就最好了,就算不能治,也没关系,反正我早就习惯了。”男孩答道。
陈水娇愣了愣,男孩得了一种她从来没听说过的疑难杂症,这也正好就是她寻找的目标。她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如此,哈哈,真是太巧了,我有个亲戚也得过和你一样的病呢!后来他遇到一个老中医,给他吃了几服药,眼睛与身体就再也不流血了。”
“是吗?”男孩惊喜交加地问道。而他母亲也听懂了陈水娇的话,立刻用半生不熟的别扭语调问道:“那个,老中医,在这家,医院里,吗?”
※※※
陈水娇是个医托。所谓医托,便是在医院外寻找外地来的病人,最好是得了疑难杂症的病人,先套上近乎,再用花言巧语把病人骗到私人诊所看病。不用说,私人诊所一定会用最差劲的药,收最贵的价格,把每个病人都当做摇钱树或提款机。而每送一个病人去私人诊所,陈水娇都可以得到私人诊所所赚利润百分之二十的提成款。
这是个很卑鄙的行业,但陈水娇也是被逼无奈。
半年前她带着七岁女儿阿妹到省人民医院来看病。阿妹五岁时在乡下出门割猪草,从一条断头土路的尽头摔下悬崖,虽然救回一条命,但苏醒之后就变得又聋又哑。后来陈水娇听乡下的赤脚医生说,大概是阿妹脑袋里的某个神经被摔坏了,省城大医院说不定能用开颅手术治好阿妹的病。
于是陈水娇卖掉乡下的宅基与田土,带着阿妹来到省人民医院。没想到她还没挂上号,就被另一个医托骗到“济世诊所”,所有钱都花光了,阿妹却只得到一堆枯黄的草药,吃完后依然又聋又哑。
当陈水娇发现自己受骗了,便跪在济世诊所外,请诊所里那位留着大胡子的王医生把钱退给她。王医生担心影响生意,只好走出诊所,对她说:“现在你女儿没痊愈,不是我的药不好,而是她还没服用完整个疗程。剩下的药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也去省人民医院给我带病人来,我就免费给你女儿开药,还能让你再多赚点钱。”
于是陈水娇就成了济世诊所的医托,每天都从省人民医院的挂号大厅里忽悠一两个病人到济世诊所来看病。当然,只过了几个礼拜,她就意识到女儿阿妹的病根本没可能治好,但她却继续当着医托,因为她发现,当医托赚钱实在是太容易了。
最多一年,等她赚够钱,就可以带着阿妹回乡下,赎回宅基与田土,再开一家小卖部养家糊口。
※※※
那个男孩叫小海,他母亲的名字,则因为方言实在太难听懂,济世诊所里的王医生只能依稀记得一个谐音,大概是叫“朱玛”吧。
留着大胡子的王医生听完病情介绍后,便关上了诊疗室的木门,在屋内与朱玛和小孩低声交谈着。陈水娇则与阿妹坐在诊疗室外的绿色长椅上,焦急等待着诊疗结束。只要朱玛和小海看完病,交了钱,拿走药,陈水娇就可以直接从药房取走药费的百分之二十。
半小时后,木门开了,朱玛和小海却没出来,倒是王医生探出半个脑袋,朝陈水娇挥了挥手。陈水娇赶紧走到诊疗室门口,听到王医生对她说:“小陈呀,今晚你腾一间房出来,让朱玛和小海住,行不行?”
陈水娇愣了愣,她现在住的那套破破烂烂的小平房,正是王医生租给她的。除了她和女儿住了一间屋,其他几间屋全都堆着杂乱的破旧玩意儿。要收拾出一间房,倒也不难,但王医生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做呢?让朱玛母女住下来,难道是想细水长流榨干这娘俩的钱吗?
但老板说的话,就是真理,而王医生正是她陈水娇的老板。
陈水娇只好带着阿妹回到小平房,花了两个小时腾出一间空屋,铺好被褥。刚搞完清洁,王医生便亲自送朱玛和小海回到了平房,在朱玛手中,还拎着大包小包不值钱的草药。
安顿好这对母女,王医生便回诊所去了。陈水娇本想带着女儿阿妹跟在王医生身后,回济世诊所领走今天的提成款,但小海一回屋便取出一套小学课本认真读了起来。现在的小学课本印得花花绿绿,阿妹一见着,眼睛就不会转了,还跑进别人屋里,直勾勾地盯着课本发愣。
唉,阿妹这孩子从来没读过书,乡下的学校也不收聋哑人。听说省城里有专门给聋哑人开的学校,可没钱读不了啊……陈水娇的眼圈都快红了。
小海好像还挺喜欢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妹妹,立刻递了一本花花绿绿的课本给阿妹,说道:“你拿去看吧,送给你。”虽然阿妹听不到小海的话,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顿时露出喜悦的神情。
陈水娇心中却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小海真是个好孩子,可他却是被自己骗到济世诊所来的,过不了多久,他和他母亲的钱全都会被王医生骗走,自己真是对不起他们!
但她是医托,绝不能心慈手软,可她又实在不忍心看到这对母女住在自己隔壁,于是她忍不住问小海:“你们拿了药后,为什么不回家去吃呢?王医生为什么要安排你们住在这儿?”
小海舔了舔嘴角的血痂,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位王医生人挺好的,不仅没收我们的钱,还说一定能治好我的病!”
“什么?!王医生没收你们的钱?”这次轮到陈水娇惊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