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风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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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烛一行从烧鹅馆下完棋后,便慢悠悠跑知味楼享了番口福,再出来时,这皇城的天已是红霞卷起,入秋以后就是黑得早。

汴月皇城西面一条清冷的古巷里,李星烛若有所思的在前面走着,胡青背着个箱笼跟在后头。

刚一出知味楼,李星烛就随便扯了个幌子支走了慎儿,毕竟他准备和胡青连夜走一趟清风坳。

“祖师,胡青有一问不得解,还请祖师赐教。”

李星烛知道他是要问中午棋局的事,这厮可是一直憋着。

之前慎儿一直在身边,胡青这个“传话走卒”自然是不敢多嘴的,他能跟着去知味楼混口吃食已经是天大恩赐了。

“问吧。”

“弟子留下那局棋,真是死棋?”

“是也不是。”

“请祖师赐教。”

“倒也没那么复杂。我若按你那般下,就是棋力再涨十倍估计还是得输,说是必败之局,倒也没错了。”

“你想想,凡是世间必败之局,如有破局之道,无非是两条路子,一个叫局外借力,一个叫自乱阵脚。不过嘛,若是单单凭局内之力就做到让对手自乱阵脚了,那这局也就算不得必败之局。所以说到底,路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局外借力。”

此时古巷已经走到了头,与西城门就隔着一条大街。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能看到邻国往来的商旅和满载货物的香车,胡人面孔也明显多了不少,不再是东土文化一枝独秀。

披纱的,缠头的,远处酒阁里,还能隐隐瞧见吹着胡笳的卷毛胡子,一旁的胡姬也正弄着纤腰起舞。

倒也好一番热闹。

李星烛驻足打望了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我能赢下这盘棋,共有三处凭借。其一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就在一个‘急’字。”

“老道士的记性本就逊我一筹,我定那‘十息’之约,只为将他的劣势无限放大,身陷‘急’字,这点我想你也能看出来。”

“包括我早期的棋路,你说是‘声东击西’也好,‘围魏救赵’也罢,说到底都是打这一个‘急’字。”

“其二嘛,我观这老头子颇有不凡,应该是能看出我一些跟脚的。我既然主动挑起这残棋,那么在他潜在意识里,早已认定这盘棋有法可解,一心要在这死局里找出我看到的路来。这样一来,他更加把自己框死在这个‘急’‘字里。这一招,算是借我跟脚之势,同样是局外借力。”

“其三嘛,那就是我棋力本就和他伯仲之间。前面一番作为,无非是为了挽回你的败势,只需他缓上一子,我就能喘过气来。而后奇正相合,步步为营,那就是硬功夫了。当然,后面局势扭转的那么快,也和老道士心绪紊乱无心再战有关。”

说到此处,李星烛打了个手势,示意胡青继续往前边领路。

二人穿越人流来到西城门口,胡青摸了块银色符鉴出来,二人便很快被放行。

出了城门,视野顿时便开阔起来。

脚下平原到处能看到一些棚户和等候入城的车队,一条河道从城边流出,通往远处一片莽山。

城口河岸边上,大大小小有不少摆渡的舟船,胡青花钱买来一艘竹筏,自己撑着竿,二人顺着平缓的河水向西北漂去。

“可弟子还有一事想不明白,祖师每日修行仙道妙法,还要操心国事,明明执棋甚少,为什么棋力还是一日千里?”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弟子是说,祖师平日里是如何提升棋力的?难道是倚靠仙家妙法?”

李星烛不答话,看着两岸逐渐起伏的山势,又想起了在终南道观的日子。

他的棋力能不好么?

自己那道士师傅在山里住了数十年,除了打坐入定,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这下棋了。

当初他舍得拿出棺材本搞一台电视机回观里,也是为了看播放的国际棋坛比赛,算是半个棋痴了。

李星烛自己从小就被抓起来做陪练,赶上大赛直播的时候,还要陪着老道士演棋,久而久之自然也深谙此道。

今日在那烧鹅馆中,一盘残棋他起先是真看入迷了,胡青和老道士的棋力皆成气候,不免升起了他心中一较之心。

但如果仅仅是如此,他或许也就按捺住了,不会同一个摸不清跟脚的道士下那局棋。

偏偏就在他也认为那残棋是局死棋时,一些关于《望气术》的精义却突然在他脑海里腾出来,甚至和那一局残棋产生一种微妙的共鸣。

昨晚从皇城回来后,那套讨来的《望气十三经》他可是翻到很晚才睡去。

围棋本就是搏气之技,这二者间的妙门他现在回想也说不清,但在当时,却有着无比强烈的直觉引导着,自己应该去下完这盘棋。

天地无气之局,我何以借气东来?

那片刻间纷繁的思绪,如同某种顿悟一般,李星烛回想起来总觉得忘了什么事,脑子里一团浆糊。

一切或许只有在未来的某一刻,才会再次明晰起来。

甩了甩头,理不清的东西还是不要再想,道家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内耗。

此时看向胡青,李星烛道:“下棋就是下棋,哪里是倚靠什么仙家之术。比如那老道士,你看他虚空拔剑那架势便不是寻常人,他若一心求胜,道门炼神法子那么多,总不会栽在这‘记性不好’上。”

“哼,就他那两下把戏,祖师你不是眼都没眨一下么?”胡青还是瞧不上那道士。

李星烛表面淡然,心里却是一丝侥幸。

他当时可是被吓懵了,生怕那老道士一剑把他这事主给劈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日也不想等了,连夜就要和胡青回清风坳。

扯虎皮的日子终归是提心吊胆,总得找点法术傍身啊。

二人沿河又飘了一阵,等到四野无人的时候才寻了处荒地上岸。

这么快就到了?

二人往山里走了一会,李星烛打量着周围,虽说是山石重叠,郁郁葱葱一片,但也瞧不出修行福地的样子。

就在李星烛纳闷的时候,胡青把背上的笼箱搁在了地上,随后身形向前一躬,一鬃鬃青色的毛发顿时随着胀大的体型飞舞起来,一片阴影顿时把李星烛笼罩在下方。

再一抬头,一个肥硕的青面狐狸已经抓起笼箱搁入嘴里,然后一脸讨好的俯身过来,三根巨大的青色尾巴在背后猎猎飞舞。

这胡青...竟然是只狐狸?

他一直以为清风坳是个野狼窝呢。

“祖师,上来吧。如今弟子修行又有精进,今晚月出之时应该就能赶回洞府。”

这是要给自己当坐骑?

要说没点兴奋是不可能的,毕竟佛道两家哪路神仙不搞个坐骑显摆显摆,那威风,那气派。

可眼下却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把他难住了。

这狐狸虽然已经俯下身子了,可这下颌依然在他脑袋顶上。

他总不能跳着去够狐狸毛,然后顺着爬上去吧?

李星烛心里打起了鼓,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胡青倒是没多想,见李星烛不动,下意识就把圆滚滚的脑袋趴在了地上。

李星烛眼睛一亮。

好家伙,有眼力见,这路算是走宽了。

李星烛赶紧跨大步登上了胡青头顶,在中央一处平缓的位置坐下。

由于一身青毛又长又粗,李星烛裹在里面整个人都给盖住了,心想应该是没啥安全问题。

不过这种想法,在胡青脚下一腾,飞天而起的时候彻底熄火了。

在这崇山之间,胡青简直如同脱缰的野马,完全不走正常的山路,落脚全在山崖峭壁之间。

李星烛想到了上辈子就坐过一回的翻滚列车,感觉自己胃都快晃得吐出来了。

仙人驾鹤的仪态他是不可能有了,为了不掉下去又不显得过于窘迫,他第一时间从“坐姿”换成了“卧姿”,他李国师想趴个觉应该没啥问题吧?

更别提什么居高临下一览山河了,视野所及,全都是狐狸毛。

二人一路北上,天色渐渐入暮。

周围开始出现轰隆轰隆的水声,眼角余光一瞟,却是胡青正从一片瀑布前飞腾而过。

再往后,山势开始渐渐放缓,大起大落的时候明显少了。

李星烛直起腰来查看,只见身后的莽山已伏下半个身子,前面是一片风吹碧浪的广阔草原,不过此时已完全被夜空里一轮皎月染上了银白之色。

在更远处,能看见稀稀疏疏一大片山岗起伏,叠出一片夜下剪影。

随着胡青逐渐靠近,一只只殷红的眼睛在临近的山岗上点亮,或许是看到自己回来了,一声苍茫的狼啸响起,接着便是群狼此起彼伏的应和,甚至更远处的山头都被惊动了。

这是到清风坳了?

李星烛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自己要不要先站起来。

现在地势平坦,自己如果要站稳应该问题不大。

总不能让自己那些狼子狼孙们看到,自己窝在一大片狐狸毛里就挤出半个脑袋吧?

上辈子悠哉散漫惯了的李星烛,突然想要搞些面子工程。

他试着两只胳膊绕紧了几匝狐狸毛,然后腿脚配合,晃晃悠悠立了起来。

稍微适应后,便感觉像是站在陡些的渡船上,倒是没啥大碍。

一呼一吸,此间清风与月色似乎都撞入怀中,远山相迎,四野如梳。

李星烛终于有了些驾鹤云头,驰骋天下的味道。

随着远山里越来越多的狼啸响起,这声势已如浪如潮。

那透白的月色如同与狼啸声有了共鸣,一天纱帘开始被分束成了一道道细长的匹连,蜿蜒着钻入到一处处山岗。

那匹连越发的凝练和银白,粗大一些的甚至像是个吸水的龙卷。

很快,一座座山头被这些银色的匹连微微照亮,果然是一只只神骏的白狼正在对月长啸,将那匹连吸入口鼻之中。

这就是所谓的吞食日月精华么?

李星烛看得心驰神往。

且这山间还不只有白狼,受目力所限,李星烛并不能看得太远,但附近几座山岗上,明显有大大小小的狐狸三五只扎堆在一起,青色的,白色的,红色的,一条尾,两条尾,三条尾...

果然,这清风坳竟是个狐狼混居之地。

胡青并没有因为满山狼狐的迎接而驻足停下,一路往山岗深处钻去,直到一处漆黑的水潭边上才缓缓停下。

这是到了?

这水潭背后倚靠着一座漆黑的石山,周围没有其他山岗挨着。

不待李星烛说话,那山间一处巨大的窟穴突然被点亮,一只月轮般的青色眼瞳在山石后面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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