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沂的设想中,城市监察体系是决不能缺少的一个环节。
纵览古今,身居高位者虽然能在一句话之内决定子民生死、享尽人间顶级的奢华富贵,但他们也比任何人更要痛苦、更要脆弱。他们总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他们必须提防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清沂也是一样,自成为君王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孤独。“孤”、“寡人”这些词很忠实地将这个职业给定义了。他不能轻信于人,否则分分钟会被人毁掉自己珍惜的一切——照顾娑儿、安尼吉尔与一干属下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一旦他丢掉王位,那他就无法保护这些有着深厚感情的人。作为死灵王者,他比其他帝王都幸运,因为死灵生物绝对服从强者;但他又比其他帝王不幸,因为死灵生物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惜手段的存在,极度自私,极度冷漠,毫无怜悯、同情可言,难以培养忠诚度。
虽有人形,却无人性,这就是死灵生物。
他曾一度怀疑、动摇和迷茫,痛苦得不能自拔,但万圣节活动拯救了他。他头一次发现,属下们和其他拥有智慧的种族并非没有相似之处:斯特润姆冒失而又容易激动;费马总能莫名其妙地热血奔腾、斗志昂扬;沃特波勒?卡伦总爱开些不正经的玩笑;帕特拉大师认真而坚持,将建筑当成是一生的事业;法兰吉忠诚、勇毅并且坚强,无所畏惧;珀尔斯虔诚,但不盲从;奥斯科尔擅长客套和恭维,很懂得照顾别人感受;乌母在冰冷的外貌下隐藏着慈爱的心;娜芙骄傲,自信,不向困难低头,明明是个女孩子,却倔强得和蛮牛似的;布瑞恩默默地学习、工作,从不抢别人风头,但在关键时刻却比任何人都做得出色……这些死灵生物出身的属下,难道就毫无人性吗?!他们并不是为了本能而活着,而是为了情感才活着!
更何况……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导师罗伯特。清沂永远忘不了那个深深烙印于心底的场景:自己捧着老骷髅的头颅,却无计可施。那种生离死别之苦他此生绝不希望经历第二次。正是罗伯特唤醒了他的人性;正是罗伯特以“合格王者的必备知识”为名,教会了他“善”;正是罗伯特用消散为代价,让他明白死灵生物也是会哭的。
经过万圣节活动后,清沂重新信任属下,但信任的同时他也必须保证王位不会动摇。罗伯特已经为他而死,他不想因为自己无能而让类似的惨剧重演。攘外必先安内,他要掌握势力范围内的一切讯息,才能无后顾之忧地打仗。所以,在清沂的设想中,城市监察体系是决不能缺少的一个环节。
乌母则是清沂委托重任之人。她诞生于【灵魂转换】中,对清沂有着绝对忠诚;她性格冷淡,与任何人都合不来,正能客观地、不失偏颇地行使观察权;她的心思细腻,配合幽灵的耳目,可以观察到一切细微之处;她的灵魂力场强大,但战斗能力低下,也只适合坐镇中央、调度一切。因此,她的地位一下水涨船高,成为“等待之城”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权者。
正因责任重大,乌母才没有出现在手工作坊、观摩“不朽军旗”的打造,而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育婴室里,一边为安尼吉尔推着摇篮,一边聆听幽灵那听起来像是杂乱无章、实则蕴含无数信息的号哭。一条条若隐若现的蓝色符文光带四面流淌,连接在她与她的孩子之间,就像是被微风吹得漂浮的花链。夜来香的芬芳从她身上散发,让襁褓中的小婴儿沉沉入睡。
“在做什么样的梦呢,小宝贝?”年轻寡妇轻轻摩挲婴儿的小脸蛋,面带不轻易示人的微笑。她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撩着耳边发鬓、低头亲吻安尼吉尔的额头。这一吻太过温柔,他完全没被惊醒,只是砸砸小嘴,大概正在梦中寻找母亲的乳-头吧。
乌母抬头,抬到一半时她身体震颤了一下,笑容消失。然而她还是安静地直起腰,看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影。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就连灵魂之火的壁灯也照不亮他面容。
“你是谁?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的灵魂波长?”穿黑衣的圣母低声问。
“我是布莱克先生,你可以直接叫我布莱克。至于你为什么察觉不到,这可是个秘密啊。”对方道。
“找我有什么事?”
“杀了你。”
乌母很平静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哦,你会的。我有筹码。”
布莱克先生的声音已从摇篮的另一侧传来——他竟在说话之间便悄无声息地来到安尼吉尔身边,然而乌母却阻止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婴儿脖子上多出一只黑手,但她什么都做不到。这只手只要轻轻一拧,安尼吉尔就会夭折。
“禁止发出任何灵魂波长,切断【灵魂脐带】。还有,禁止任何幽灵出现于这房间五十米范围内。”布莱克先生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是个掌握一切的棋手,作为棋子的乌母无法构成威胁。
乌母屈服了。符文光带啪啪地断碎,零散符文就像枯萎的花儿一样坠在地面,就此消失。她紧紧盯着对方的手,颤声道:“满意了吗?”
“不满意。你如果维持【灵魂脐带】,灵魂之火就会维持巅峰状态,我是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你的。只要你牺牲这个婴儿,你就能给六月阳光通风报信,还能逃过一劫……现在连你都性命难保了,实在太愚蠢了。”
“那是我的孩子。”乌母道。
“不,那不是。那是六月阳光捡回来的孤儿,是生灵,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布莱克先生提高音调,似乎生气了。
“那是我的孩子。”乌母依旧道,很干脆地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膝上。“他需要我,他爱我。杀了我吧,请你不要伤害他。”
布莱克先生一愣,然后出现在乌母身后。他弯腰,把脸贴近乌母的脖颈,两只手臂缓缓地、温柔地箍住乌母的肩头:“你和其他死灵生物不同。你能把其他种族的孩子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你尊重一切生命。”
乌母没有说话,等待即将到来的死刑。
“你背叛六月阳光吧。”布莱克先生忽然道:“你的存在很碍事,但我改变主意了。只要你答应不与我为敌,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别说什么自‘星夜之门’诞生的人就必须服从死灵王者这种鬼话,要真是如此,众多死灵帝国也不会消失在历史中。”
乌母淡淡道:“你动摇了?”
“嘿嘿,用言语试探我是没有意义的。我想阻止六月阳光继续变强,我也只针对他一个人,无关人等的生死根本就不放在我心上。想想吧,他残暴、变态、不尊重生命,值得你效忠吗?”
“不,陛下也是尊敬生命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巨大的力量扯断手臂,黑血洒落一地。但她没有吭声。
布莱克先生叹了口气:“我不喜欢毫无营养的对话,打心眼儿里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虐杀孕妇,但有时候人总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嘛……我这是为自己开脱还是为六月阳光开脱?”自言自语着,他再次用力,把乌母拦腰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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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沂赶到育婴室的时候,只看见满地都是肉块和黑色碎布;它们溅射的范围太大,就连天花板和墙壁上都开了黑色的花。不知下手的人对乌母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将她的头颅都撕成两半。安尼吉尔仍在安静地睡觉,脸蛋上沾了一个唇印似的黑血印子。
薛多大叫:“好残忍!”他的叫声太大,把婴儿给吵醒了。响亮的啼哭声立刻回荡在房间中,让人心头烦乱。
“怎么啦?”娑儿被禁止进入,只能在房间外面着急地问。但没人理她。
娜芙嘴唇抽搐一下,道:“这不像是泄愤。凶手不可能把短短的行动时间浪费在泄愤中。是警告吗?”
“太嚣张了。”法兰吉阴沉地道,不停抽动鼻子,想要从气味来搜索凶手:“没有痕迹。”
“硬生生把人撕碎?这种狂暴的力量很明显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沃特波勒抽了一口凉气:“至少我训练过的死灵兽办不到。”
“乌母没有反抗吗?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否则安尼吉尔怎么会一直保持熟睡呢?”斯特润姆提出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不,她连灵魂都消散了。灵魂之火被打击得消散,这能让她比肢体粉碎更痛苦。她居然……在死之前一直在忍耐?”布瑞恩喃喃道。
清沂尝试使用【灵魂转换】,然后耸耸肩:“不行……无法回收。【灵魂转换】不能进行二次转换。费马,可以用【循环再造】吗?”
“碎得太厉害了,办不到。凶手肯定知道我的技能,才选择碎尸,有心致她于死地。”费马老实地道。
“那大家都散了吧。注意安全。”清沂挥挥手,几只血肉史莱姆蠕动着钻入房间,开始打扫卫生。
所有人都离开后,清沂发现,娑儿还没走。她仿佛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捂着脸大哭。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哭声与房间里安尼吉尔的啼哭夹杂,让人痛彻心扉。她抽噎着,说话断断续续:“爸爸,乌母阿姨,死,死了,为什么,大家,大家都不哭、哭呢?”
“为什么大家要哭?”清沂反问道:“就算是你,你和她很亲密吗?其实也没说过几句话吧?”
“不,不是的!虽然,虽然阿姨不喜欢说、说话,但她经、经常抚摸我的、的头发!她还帮我扎过辫子,她帮我洗过衣、衣服……她对我笑过啊!她是,她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娑儿冲清沂吼道,她的脸通红,眼里不停有水流下。
“是吗,觉得她死了很可惜,对不对。”清沂叹了口气:“真的挺可惜的。”
“所以啊,所以啊!”娑儿已经哭成泪人儿了,她的每一次哭喊都让她的喉咙更沙哑:“所以大家不是都应该感到伤悲吗?为什么没,没有一个人流下眼泪呢!”
“死灵生物的眼泪并不廉价。”清沂道。
娑儿本来哭得很大声的,她忽然怔住了。她眼里的神采如玻璃般碎裂,让清沂很心疼。但即便如此,清沂还是一脸漠然地将话说完:
“我一开始也不懂,但现在我懂了。我们死灵生物从不会轻易掉泪,因为值得流泪的事情太多太多,一旦哭起来非得哭得灵魂消散不可。哭泣只是无用功,想要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活下去,就要足够坚强,强得无所畏惧。到了那个时候,谁也不会嘲笑我们的泪水,因为所有人都已成为我们的同类。”
他拍拍娑儿的肩膀,尽可能温柔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