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塔寺坐落于唐剌山上,自山腰处算起,向上直达山,都属于八塔寺的范畴。↖頂↖↖↖,..据这八塔寺是由第一代司徒活佛在世时修建,前后共修了三十四年方才初具规模,现在大越国民看到的八塔寺,是经历了第二代、第三代活佛之后完全建好的样子,后代僧佛也多有建设,也不过是一亭一径这样细微的动作而已,与之前动辄土木的盛景早已不能同日而语。
八塔寺的寺名源于寺中八座八宝如意塔,里面所葬是初代司徒活佛与他的七位亲传弟子的肉身,之后各代活佛虽然也在寺中筑塔埋葬,慢慢地有了九塔、十塔,可是这寺名却仍然以“八塔”而名。
除了这八宝如意塔,寺中还有经堂、花寺、宝殿、僧舍等,整座寺占地千亩,不但是大越国最大的一座寺院,即便是算上北狄、中原地区,也是一一的世间大寺。
花恨柳与雨晴公主刚一到山脚下,便有僧人等着迎接了。对于这番待遇,花恨柳并不觉得惊讶,毕竟之前时他已经与言恕相约好要来这里看看,无论是他算巧了这一天也好,还是早就吩咐人在这里等也好,最受用的大概也便是乘僧辇、受佛礼了吧。
关于花恨柳乘坐僧辇等事,旁人看上去或许觉得这是对佛不敬,不过他们却都忘了一件事,那便是花恨柳的身份可不是一个纯粹的礼佛者——实际上,若是问他对佛信多少,他或许还会“一个字儿也不信”这种在僧徒们听来大逆不道的话——他之所以心安理得地乘上了僧辇,是因为他知道,言恕这般做法,不是敬他自己,而是敬他的身份——愁先生。
这也是为何花恨柳坐到了半途时候便坚持不坐的原因了,一来对方有敬意,他作为“愁先生”自然不能拂却,所以别人敬他他也要回敬;二来他自己有着“愁先生”的身份“享受”着这方待遇,可是雨晴公主却没有这待遇——莫来的是雨晴公主,普天之下有这种待遇的,或许也就仅仅一个“愁先生”罢了。
所以,于公于私,他终究还是坚持着从僧辇上下了来,步行着与沿途来自各处的僧众们一道,一步步地往山上攀行。
好在这沿途之中修建了不少供人休息的亭子,有的地方还供有热茶、暖炉,虽然谈不上挡风,可是一群人围坐在一处坐下时,也是暖和很多。
花恨柳也在中间歇了两次,令他感到纳闷的是,这群人围坐在一处时却很少交流什么,即便是话也几乎只是向身旁的人低声些什么,耳力如他般敏锐,听起来时若是不集中精力,也难以听清对方讲了什么。
这在平日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然而,既然花恨柳确确实实地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也只能明一件事:对方在出这话的时候便没有讲话得清楚,所以无论花恨柳的听力再怎么好,那些从他人嘴里不出模糊的话到了他的耳朵里也一样无法自己“补充完整”那模糊的部分。
“这些人为何话时都……”一旁的雨晴公主也有这番疑问,不过与花恨柳不同的是,她是公主的身份,即便是在这修佛之地,对于皇室的尊重却仍然是存在的,问起话来时也比花恨柳要直接很多。
此时她所问便是负责迎接他二人的一名僧人,从一路上的言行来看,与另外的六名僧人相比,这一位的地位在众僧之中应是最高的。
“这是僧众们向活佛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不过笑起来时却有着高于正常人的恬静,雨晴公主问完这话,他当即便明白对方是想表达什么,虽然有打断客人话的举动在,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他这番举动并没有什么不妥,尤其是雨晴公主自己,经他一打断反而觉得舒心很多,似乎因着他结果自己的话茬,反倒是令她省下不少口舌的工夫。
“这是什么敬意?”花恨柳听了他的话,又向路边的众人看了几眼不解道。
“活佛的名讳……二位想来是知道的……”见花恨柳有疑问,这年轻僧人微微仰头向那山之处凝视了一番之后才回应道。花恨柳注意到,当这僧人抬头向山望去时,其余的僧人乃至一直垂头登山的信众竟也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同样向着那山之处抬头,凝望,静气,眼眸之中所折射出来的敬意看不出丝毫的作态,而那凝望之后的神情,更是像沐浴于阳光之下的发自内心的舒畅。
真可怕。
花恨柳心中首先反应过来后想到的话竟然是这样一句。
当他回过神来时也不禁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震惊,而当他的眼睛与雨晴公主的目光对视时,一瞬间他们便彼此明白对方所想与自己心中所想,竟然是一样的。
真可怕!
不过,一瞬之后他的神色便恢复了正常,回想着方才这僧人过的话,疑问道:“这与活佛的法号有什么关系嘛?”
“自然有关系。”那僧人轻轻头,“恕者,如心;心存敬意,言语之上更要从心而行了。”
他这番话便是将“言恕”二字拆开来解释了,只不过在花恨柳听来这番解释虽然通透,却不该是这僧人该的话。原因为何?自然是因为“恕者如心”这话,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儒生的教直言,与他所修的佛法却没有半分的关系。
聪明如花恨柳,自然不会将这番疑问问出来,而雨晴公主虽然同样聪明,心思却要单纯了许多,轻笑一声引得僧人注目后才问道:“大师所言倒像是中原人教书先生教写字的,与您平日所修习的佛法却不知道有什么相通之处呢?”
“僧也不知道。”经雨晴公主一问,这僧人反倒是微红了脸垂下头去,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道:“下山之时活佛就曾叮嘱如此回答,至于为何却不知道。”
“你是言恕……活佛早就料到了我们会这样问?”花恨柳心中惊讶,一时不察竟然直接提高了声音将言恕的名字了出来,本以为周围人听到之后会对自己怒目,不过周围之人却都当是没有听到一般,该休息的继续坐在亭下休息,该向上攀行的也并未因此而放慢了脚步,确定确实没有人对她的话不满之后,花恨柳这才放下心来向那年轻僧人问道。
“虽然并不完全一致,却也差不多少……”道这里,这僧人又解释道:“方才已这是信众们自发的,所以遵从不遵从也都是各自内心之实,您倒是不必担心这些虔诚的信众会有什么不满。”
经僧人一,花恨柳反而觉得有些尴尬了,好在雨晴公主这时出来解围,笑道:“此时活佛是言恕,大家便不话了,若是将来有个活佛叫‘闭上眼’,那这群人上山的时候岂不是要循着绳子才能上去了?”
天下自然不会有名为“闭上眼”的活佛,雨晴公主这话也不过是一句解围之话,只不过因为她平日很少出这样的话,此时才显得稍有奇怪罢了。
“僧法号,即为‘未明’……”雨晴公主话音刚落,那僧人一脸怪异地看着她,迟疑着将自己的法号了出来。
闭上眼便是天黑,天黑便是天未明。
一时间,便是连花恨柳也不禁开始想这是不是老天要借雨晴公主的嘴将这八塔寺的下任司徒活佛的人选指出来了。
好在众人都不想在围绕着这话题继续下去,各自打了个哈哈,便如同生人一般,循着前面似断非断的人潮,一沉默着向山上赶。
到了山时天色已经渐暗,这名为“未明”的僧人将花恨柳与雨晴公主安置在相邻的两间客房后便退了去,而在有人将算是晚膳的咸菜、粥饭送来之后,一直到入夜都再不见有人来。
言恕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抑或是有什么事情忙得脱不开身来,迟迟不见现身。
正当花恨柳不打算等下去转而要去睡觉时,从雨晴公主的房中出来刚一进自己的客房,却被那屋中端坐的僧人吓了一跳。
不过,这也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转瞬之后他便适应了过来,走上前去向那僧人道:“来了多久了?”
“刚刚坐下。”这名僧人自然便是言恕了。只不过花恨柳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因为这月色的原因,言恕看上去要比在熙州时显得更加苍白了许多,唯一与那时无异的大抵也就只有他那双平静的眼睛了。自白胜死后他的眼神便一直是这样平和,此时见花恨柳回来,也是一样平和,并无半见到故交时的喜悦。
“都这个时间了,你大可明早过来。”花恨柳坐下,为言恕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身侧,自己倒了一杯后却匆匆喝下,似乎是很久没有喝到水的样子。
“咸了?”言恕轻笑问道。
“还以为这寺中的咸菜与俗世中的咸菜有什么不一样呢,却原来都是吃不着肉,吃多了也都是一样的渴。”花恨柳抱怨着又将喝空的茶杯满上,调侃道。
“这里本来就是俗世,又哪里会与俗世有半的不同呢……”言恕轻轻摇头道。
“哦?”花恨柳微微惊讶,反问道:“不知道大师所认为的‘尘世’是什么样的呢?”
“这里是什么样的,尘世就是什么样的。”言恕对于花恨柳称呼自己为“大师”一事并不在意,他一边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处,那里正是一个人的心门所在。
言恕的意思,尘世便是一个人的内心,内心是怎样的,尘世便是怎样的。
“如此来不就矛盾了吗?”花恨柳不解,反问道。
“哪里矛盾了?”言恕轻笑,反问道。
“身在俗世而心中尘世,却处处讲究着要脱俗入尘,这不就是矛盾了吗?”
“不拘于外物而钟情于内心,这哪里是矛盾?”言恕轻轻摇头,并不赞同花恨柳的观。
尤其令花恨柳无言以对的,是言恕回答时所引用的话,却也如白天时那句“恕者如心”一样,都是儒者们才会的教,于花恨柳而言,言恕此时这样回答反倒是有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这在他听来,当然会心中不舒服了。
“我这时候来,是因为白天的时候不能来,这个时候来与白天来也并不不同……”不见花恨柳应话,言恕又道,只不过这一句他是回答之前花恨柳的疑问。
“你这话不就又矛盾了吗?”花恨柳这一次起来时便心了很多,由于吃了之前的亏,再次提起“矛盾”,他潜意识里也尽量反复揣度着莫出什么纰漏后才问出来。
“不知道先生又看出哪里矛盾了?”方才花恨柳称呼他为“大师”,此时他回敬花恨柳为“先生”,这两人也算是彼此应和了,除却两人谈话的内容不算,单只是两人对彼此的称呼也足以在历史上写下开创性的一笔了。
当然了,若是将两人话的内容算进去,那这具有“开创性的一笔”便会多少带有些许滑稽的意思,这应该是世人所不想的吧。
“你先一句白天不能来,又黑夜与白天来并无不同,岂不是也等同于黑夜不能来吗?”关于这一前后矛盾之处,花恨柳还是有把握认清楚在意思上是不通的。
“我白天不能来,是因为白天时这寺中与黑夜时不同;我白天与黑夜没什么不同,是于我而言白天黑夜都可通行……这也没有什么不通的地方吧?”
“白天时这寺中有什么不与黑夜相同?”花恨柳冷笑,心道这言恕怕是在强词夺理了。
“白天人多,黑夜人少。”言恕并不恼怒,轻言解释道。
“人多……和人少……有区别吗?”花恨柳心中一阵无力,不明白言恕究竟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人多……看到我的人就多;人少,看到我的人就少。”
“看到你的人……难不成现在看到司徒活佛还要给钱不成?让信众僧徒看到你又如何了?难道当了活佛之后就不能被人看到了吗?”花恨柳哂笑道。
“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言恕轻笑回应,不待花恨柳话,他又继续道:“只不过若是他们知道这个活佛是个瞎子,在寺内行走靠的是一一摸索着爬行的话,那就大不相同了……”
“瞎子?”花恨柳微惊,看着言恕轻笑的脸以及他那双平静的双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想着言恕的身上看去,虽然屋内光线暗一些,可是细细看上去言恕的僧衣确实显得脏了许多,那分明便真是他在地上爬行了的痕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花恨柳大惊站起,要知道就在前几日时他见到的言恕还是能够看得清路的人,怎么短短半月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变成了一名瞎子了?
这也便能够解释为何他要在晚上来,为何他白天与黑夜并无不同了,对于一个瞎子而言,白天和黑夜不都是黑么?
“之前用了一些术,这个算是反噬吧。”言恕轻笑,此时花恨柳再看他的眼睛时,原来认为的那“平静”此时却变成了“茫然”,虽然并不明显,可是仍然能够从中读出几分,依花恨柳所猜,怕是言恕也在尽量尝试着习惯,只不过目前还远远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罢了。
“法术?”花恨柳皱眉,“你是‘鸡肋’?”
关于“鸡肋”这个术花恨柳后来也从杨武那里听过,只不过是料想着言恕不会拿来做什么坏事,所以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此时看来,他反倒因为这术受了反噬,不得不是出人意料。
“这个便不提了吧……”言恕轻笑着摇头,他虽然笑着,可是花恨柳也看得出对于失明一事他还是有些许不甘心在内的。
“今日之后你若是在寺内呆得习惯,可以带着公主四处去转转看看。之前我已经向他们叮嘱过,除了那重地、禁地,你要去便只管去便是。不过,若是想找我话,那只能找僧人带你去找我了……”到这里他脸上又是一笑,这一次笑起来时却要比方才那声笑自然许多、发自内心许多了,一边笑着他一边指着门外的方向道:“要知道,一个人大半夜里爬着过来,辛苦不,若是被人传出去我八塔寺里夜半闹鬼,那无论如何也不过去啊!哈哈哈哈……”
他边边笑,花恨柳却不知道是该跟着笑还是该沉默。好在言恕这笑声很快便低落了下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言恕站起身来将手边的茶杯算起请轻啜了一口放下,这才道:“时候不早了,你歇着,我也回去好好歇息了。”
“我送你……”花恨柳听他要走,不由自主地便出了这样的话来,等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这寺内或许还不如已经看不到的言恕熟悉,又悻悻然坐下了。
“我自己走便是,这样的机会不多,总该好好把握。”笑一声,言恕自己摸索着出了门,便当真如之前所直接趴在了地上,一一地摸索着向黑夜里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