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子秋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学问最好的,更不是最有钱的,与他的师兄弟比起来,他只有一个强项:木匠活儿。
这也是墨翟最欣赏鸢子秋的一点,尽管没有其他出众的地方,却胜在踏实肯干,努力埋头发展自己的优点,在于墨翟学习多年之后,可以说尽得其机关之术精髓。所以,当公输班带着徒弟做了个精巧的“竹鹊”模型之后,墨翟认为自己能够做出更接近鸟的东西。
是以,墨子秘密准备制作比公输班更厉害的鸟类模型——“木鸱”,并第一时间就选定了助手——鸢子秋。
然而墨翟所不知道的是,鸢子秋心中并不高兴。为什么?因为这事儿如果放到现在,就会有人说:嗨,不怪他生气,既生瑜何生亮啊。
鸢子秋并不认为自己比老师差劲,甚至觉得自己是能够超越墨子的:老师沉迷于防御器械和这些没用的玩具,可能够影响时代的是君王啊!为什么?为什么墨家不能够建立一国?为何甘愿成为一个无地之君?
为了和平?可只有没有敌人的天下,才是和平的!师兄们整日疲于奔命,救这个城,帮那个村,可结果呢?昨天你帮的那些诸侯,今日就在对面等着进攻今日所守之处!
只有强大起来,让所有人都臣服于强大的武备之下,才能够换取和平!
“木鸱”制作的这三年,让鸢子秋找到了自己的未来和方向,这一定是最完美的艺术品,一件能够让所有人都臣服在一个君王脚下的武器!
人生能有几个三年?师父用这三年的时间竟然只是做了个玩具?望着眼前的这个自己和老师用劲所学才制作成功的“玩具”,鸢子秋心中说不尽的悲凉,眼前散落一地的零件,组装过后就可以放飞了。
这就是自己全部的水平?鸢子秋暗暗对自己说:我会干的比这更好!
墨翟次日起床后,来到工坊,见到昨日尚未组装而成的“木鸱”,已经被鸢子秋组装完毕,欣喜若狂!三年了,自己终于能够完成这间最强的机关鸟!
“子秋!你觉得‘木鸱’这名字怎么样?”
“嗯……《山海经》有云:有鸟焉,一首而三身,其状如乐鸟,其名曰鸱。此乃传说之神鸟,比之公输家的‘竹鹊’,要有气势多了。”
“哈哈哈,墨家机关之术何须与人比较?你真的以为我是跟那家伙置气?”墨翟摇了摇头,笑着说:“这只鸟要是飞上天,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公输家给了我一个启发,我们就要把它实现,那么现在。”说到这里,一直满眼喜爱盯着“木鸱”的墨翟,回头看了看同样喜爱的这个弟子,继续说:“不如就叫它‘木鸢’吧?你的姓,哈哈哈哈。”
鸢子秋脸上还是那个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笑容却让墨翟感觉一丝的冰冷,或许是错觉吧,昨晚这孩子一定是熬夜组装上的,累坏了吧?嘿嘿,这孩子真是心急啊。
“子秋!把‘木灵匣’装上,准备放飞‘木鸢’!”
鸢子秋点了点头,拿出怀中一个由密密麻麻的木质齿轮组合成的方匣,递给了自己的恩师。
墨翟欣喜的捧着这个自己和徒弟经历过多次失败才成功制作的核心,来回又欣赏了一遍,便微笑着打开木鸢胸口的盖子,里面是同样方正的空间,纹路齿轮,都与木灵匣外表相对应。
借着木灵匣布满齿轮的外表,墨翟很顺滑的将它推进凹槽内,扣上盖子,一阵阵机关激活的声音传来,却唯独没有木头与木头之间相刮蹭的“吱嘎”声,可见各个部件关节之间被打磨的非常精细!
“子秋!傻孩子别愣着了!你来放飞它!”墨翟回头想起了自己的学生,连蹦带跳的过去把鸢子秋拉过来。鸢子秋听到墨翟这么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将“木鸢”后背的一个操纵杆拉下来。
随着操纵杆落下,师徒二人缓缓后退,鸢子秋望着眼前的这个“玩具”煽动起自己的翅膀,带着三联样式的身躯,缓缓上升,越来越高,已经高过工坊外面唯一的那棵大树了!
“哈哈哈哈!”墨翟笑着,跳着,自己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就这么诞生了!“飞吧!你看子秋!那三个装备箱能放种子!肥料!如果它能做到三天都不落下来,我们就想办法把它量产!老百姓就不用那么辛苦的耕种,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写字!算数!商业往来也会提高速度,人们会更富足,越来越富足!你能理解老师的心情吗?能吗?”
鸢子秋当然理解,这是墨翟整日对门生们教导的,人的能力,不是为了营造一己之私,乃是为了分享,知识,生产资料,互助的理念等等等等。
可是老师,你知道吗?这天下,毕竟还是君王的,百姓越是富足,那么王公贵胄也将剥削的更狠!
师徒二人各自怀着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看着天上盘旋飞行的木鸢,都流露出自己那内心深处的情感。
墨家师兄弟们和其他学派的老师也来了不少,大家望着天上的木鸢,纷纷称赞墨翟的技艺高超,每当如此,墨翟必说这一切与鸢子秋的功劳不可分割。而鸢子秋也都低头憨笑,和以前一样,每当有新的机关被造出来,都会这样,没什么区别。
唯独这次,不一样了……
当晚,庆贺的人群未等散去,木鸢的飞行轨迹却和预想的不太一样,本来应该在一个高度不停盘旋三日的木鸢,此时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的带着摇摆的身姿不断盘旋着下降,随着高度越来越低,落得也越来越快!
墨翟满眼惊讶,不顾被砸的危险,第一个冲向即将落地的木鸢,可为时已晚,墨翟前伸准备接住木鸢的双手,只接到了一把被砸起的灰尘。
其他弟子和别家老师也都跟了上来,围在木鸢残骸和墨翟的身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
鸢子秋走上前,拍了拍双目圆瞪,双手前伸,跪在那里仿佛乞丐要饭一样的老师,然后说:“起来吧老师,起码……它飞起来过,这已经很好了。”
墨翟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脑海里不断计算着,随着他眼睛越扎越快,到最后“呼”的一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潇洒的说:“好什么好,我们费了三年时间,这东西就飞了一天,人家一天不到就能做出来一辆车,能用多少年都不一定呢。走吧走吧,继续喝酒!哈哈哈哈~”
……
这一夜,墨翟喝的烂醉,是他此生没有过的事情,最后是禽滑釐和高石子给他抬进屋里的,饶是如此,这位墨家钜子还在嚷嚷着:“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就当我白干了三年木匠而已!”
禽滑釐和高石子心中纳闷,按照老师的性格,再加上不输老师技艺的师弟,他们做的东西怎么会出纰漏?于是便前去检查木鸢的尸体,然而等待他们的,确实正一把火烧掉木鸢的鸢子秋。
“子秋!你在干什么!”禽滑釐手忙脚乱的准备灭火,高石子直接拿了一把木锹来,搀起沙土就要扑灭火焰。
可鸢子秋不为所动,并把手中装满火油的陶罐直接砸在木鸢身上,木器被火焰吞噬后特有的劈啪声随风传来,似是求救,似是在怒骂。
“就算失败了!我们还可以继续研究啊!不能就这么放弃了!”禽滑釐无助的喊着,“你是疯了么!?”
鸢子秋没有说话,只是手里握着那个被自己掉包的关键齿轮,一言不发,看着木鸢已经被烧得没有修复的必要性之后,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房间。
禽滑釐和高石子最终扑灭了火焰,却也只收货了一堆烧的不成样子的碳渣和草木灰,木鸢的每个部件都很薄,又都是干燥木材,在火油的帮助下,根本没有什么剩下的。
两个人坐在那里,思考着明天如何向师父交代。
……
“额……”次日,当墨翟再次醒来,脑袋里却是“嗡嗡”作响,“果然凡事都要有度啊……”一边揉着脑袋,墨翟一边走出门,正望见坐在一堆篝火余烬旁边的两个徒弟。
“你们这么早在干什么?子秋呢?”
“房间里……”禽滑釐头也不敢抬的说。
“还睡那?哈哈,一定是放松下来就累了!看为师把他弄醒!”说完,墨翟撸胳膊挽袖子的抄起一面铜锣,连敲带打的准备吵醒自己的爱徒。
可屋子里是那么安静。
“子秋?子秋!”墨翟觉得不对劲,推开门探头一看,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些在鸢子秋房间堆的满满的工程记录帛书也都失踪了。
只有那张师徒二人曾经一起坐着的桌子上,留着一个小小的齿轮……
法家《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曰:“吾不如为车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于岁数。今我为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