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在这全军演武面前被脱下裤子打板子,带来的羞耻感相比,给加上这么一个逃兵的头衔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而即使面对这种情况,老卒立在那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嗤笑声,就像这宽阔校场上的野草,或者说树立的树干,让人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
当然他们并不是从军以后就不允许有人的喜怒哀乐,若是没有军规的束缚,他们也同样是嬉笑怒骂,看见新卒这般会发出嗤笑,但是军规就是不可触犯的。
否则这样的玩笑也会同样发生在他们的身上,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会表现的这般安静。
可是那些避免受责的新卒,此刻却没有半点的幸灾乐祸,反而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塞赤看了一眼那些刚刚进入军中就被打军棍的同僚,心里也是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从一个人人艳羡的西北军新卒此刻却成了人们嗤笑的目标。
这就是对于勇士的侮辱,这是在践踏人的尊严,他在吞咽了口水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走了出来。
说道:“将军,我不服!”
这些与新卒并列的老卒乃是西北军中的真正精锐,而且历经数次血战,身上的那股子煞气是作不得假的,对于一群手上从没沾过血的普通人而言自然是有些不适。
至于这样的下场会不会让心里不适的士卒会寻短见这种事情,军队中的军官根本不在乎,因为如果这一点挫折都无法迈过,又有什么资格成为铁血一般意志的军人。
大宋西北军在如此高的待遇,和如此高的荣耀之下,军中的标准也是远远超乎常人的想象,军中的残酷就是如同丛林法则一样只坚信强者恒强,不会对于弱者有任何的怜惜。
而军中都是灌输这种思想,所以对于新卒第一课就是如此的简单粗暴。
对于有人站出来,那站在高台上的军官并没有生气,没有因为有人质疑他的命令而生气,反而是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那整齐的牙齿。
看起来非但没有半点和善反而让人更加的胆寒,他从高台之上慢慢走下来,他的身形并不是特别高大,可是却十分的健硕。
而因为走近后也让人看得更加清楚了,他的一支袖口竟然是空的,不过穿着一身甲胃加之离的远看得并不清楚。
而这名军官的脸上,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惊讶的目光而生出不忿,反而冷然的迎上众人的目光。
仿佛失去一只手臂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情,反而是一件值得引以为傲。
“既然不服,就不要像一只老鼠一样站在后面说话,站到我当面来!”
新卒都十分好奇,到底是谁还有这般的胆量在已经惩罚一批人的情况下,还敢跟军中的军官如此说话。
他的眼中并没有畏惧,反而十分自然的从原本的队列之中走了出来,他的性子注定了就不会因为言语相讥而后退。
面对众人的目光,他踱步慢慢靠近来到了对方的面前,身上的甲片碰撞声发出声响。
“好,你这厮果真是好胆量,你既然不服那就同他们一起受罚!”
随着塞赤的站出来,陆陆续续的也有人从队列之中也站了出来,口中喊着不服气。
大宋的西北军同禁军之中一样,一百人为一都,此刻在此处的有新卒一百人。
除去已经被拉出来被打的人之外,如今这里还剩下一半左右,五十人上下。
随着塞赤的站出来其他的人稀稀疏疏的也有人站出来,直到最后只剩下不到十人。
他们的目光看到那些站出来被打的,眼中露出些许讥讽,仿佛在嘲弄对方太傻,白白的挨了一顿打实在太傻了。
可是那名军官看着剩下的人,眼中并没有露出满意和笑容,反而怒喝道:“你们以后乃是生死与共的同胞,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比起胆怯你们更加可恨!”
他的身份并不普通,他的履历比起绝大多数人都要光鲜。
他看起来不如这些人健硕高大,若是论武艺和骑射,缺了一只胳膊的他甚至比不上这些新卒。
但是他乃是从最早一批,绥德县百名弓手最早的成员。
他是延州绥德县人,名字叫做周二,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父母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家中拢共有三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家中家境艰难,那时候远远不如如今的绥德县,十户里有一户能够填饱肚子都十分难得了。
而他家中可想而知都是吃饱上顿没下顿,而兄长的年纪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父母想要给兄长张罗婚事,竟然想要换婚。
也就是哥哥娶了别人家的女儿,然后将自家的女儿嫁到别人家中去。
可是那时候妹妹才十二岁,他不忍心看到妹妹这般大的年纪就嫁作人妇,可是兄长的婚事他也不好说什么。
在得知了绥德县竟然在招弓手,而且给出的待遇竟然如此的优握,而且还会赏赐田地。
可是官府的胥吏也说了,担任县衙的弓手是需要做好赴死的准备。
这就不是招弓手而是在招兵了,那个时候从军可没有一个好名声,都是贼配军,那这么优握的条件就是买命的钱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犹豫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县衙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如果真的选中了,那想要反悔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身份都是登记造册的,家中父母还有兄长妹妹得知他想要从军,都是十分难过和忧心,可是对于他而言这无疑是做好的选择了,能够让妹妹将来能够嫁得好人家,还有也不会破坏兄长的婚事。
他的心里抱着这个念头,他的身体比起其他人并没有多少优势,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坚韧不拔的意志,竭尽全力甚至跑到尽头直接昏厥了过去。
他得偿所愿的成为了绥德县的弓手,就在他准备着做好成为一个贼配军的打算,准备赶赴边关的时候。
他竟然同被一起选入的其他人,在一起进行了如地狱一般折磨身心的磨练,他们的意志不断从粉碎到重塑的过程中反复。
所以说如今他对于这些新卒的折磨,不过相比起当初当真是九牛一毛。
他们在丛林之中生存与山间野兽为伍,也会深入水中习惯水性,同样还要精通马术,弓马娴熟。
而战场终究是他们的试金石,他们的第一战就同绥德县的知县一同赶赴清涧城,这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
不过想到如知县这样一县之尊竟然与他们同伍,而他这般卑微如蝼蚁一样的人儿,又怎么会惜命呢?
那一战果真是十分惨烈,守城的士卒近乎是十不存一而他们百人的队伍,也将近折损过半。
而西夏同样损失严重,一开始他的心中是怀着恐惧的,可是他想到身后就有家中的亲人,心里就突然不是那么害怕了。
他看着那些蕃人的鲜血溅到自己的脸上,那是温热的,他没有恐惧只是不断的挥着刀。
经历了第一次的生死搏杀,他乃是那幸存下来的五十多人中的一个,他没有觉得庆幸,只是看着那些死去的人,心里觉得隐隐有些伤心和难过。
他也明白自己有可能也会是那其中一个,后来造福了绥德县的杨知县离开了,他留下来了一个人人能够温饱的绥德县。
他十分感念他的恩德,他在想若是还有机会,希望还能够像清涧城那样,与杨知县并肩作战。
后来这样的机会终于等到了,与其说是他所有的弟兄们,都等待了许久,都随着虞候一起,同杨相公一起驰援甘州城。
这一次他们深入敌方腹地,即使被大军围剿同样毫不畏惧,他觉得就算死在路上自己的人生都圆满了。
不过好在上天像是在卷顾着他,他在一处沙林中与一名西夏骑兵下马搏杀,他们当初在丛林对战的经验,使得他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是远远胜过对方的。
所以他砍断了对方的脖颈,眼看对方不甘的眼神望着自己,而自己的一只胳膊也被对方砍断,这还是自己闪的快身子微微侧了一下,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他这样的伤势在战场之上是很难活下来的,而他却是在战后活了下来,原本按照他如今的情况,想要继续从军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当时朝廷给予他封赏同样十分优握,给了他一个县尉的官职,这样的职位并不低,乃是掌握着一县的武备,仅仅在知县,县丞和主簿之下算的上乃是一个县的四把手。
大宋多数地方,因为以文御武的缘故所以县尉都是文人担任,可见这个职位的重要性了。
他知道这是朝廷感念他的功劳,方才赐予了他这样的职位,不过他却放弃了,看着那些弟兄们随着杨相公一起去往汴京,若是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不过他明白自己如今已经不合适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了,那样只会耽误了他们。
就像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可以互相将后背交给彼此,可是如今的他已经做不到了。
他选择了做西北军中的一名都头,又重新跟随在了虞候的身后。
刘奇如今的职位无论有多高,可是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他们的虞候。
所以他气愤那些被气势所摄的新卒,认为他们的意志不够坚毅,气愤那些“自认为聪明”的新卒没有半点血气。
反而对于站出来的塞赤十分满意,因为他不是那种桀骜不驯的人,否则就在反对自己的时候就站了出来,而不是在自己说后方才走出队列。
他遵守自己的军令但是却又不服自己,这样执拗的性子方才使得他生出爱才之心。
至于对方的身份,他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蕃人还是汉人,那些北地汉人和西夏的汉人,对于他们依旧不会产生任何的怜悯和同情,他们也不会对对方有任何留手。
他在乎的是对方是宋人就够了,这些年里他在军中看到太多的归化的蕃人,他们作战比起一些汉人都更加勇勐和不畏惧死亡。
他们的身份大多都是从底层的农奴解救出来的,他们在山上的部落之时,那些所谓的贵族将他们视作牲畜一样。
可是迁移到宋地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这二者的差距让他们明白了,只有大宋一直强大,那么他们眼下的一切就能一直拥有下去。
所以说他们对于大宋的归属感反而十分的强烈,且在吐蕃的部落之中武士的地位是远远高过农奴,所以他们的心中根本没有所谓的贼配军的想法。
他们从一开始蕃军成为了西北军中的一员,这就是军中对他们的认可,所以不仅仅新卒对于他们没有任何的看法,而周二同样对他没有任何的其他歧视。
一开始一些人在板子下疼的发生了声音,可是随着一些人咬着牙不发出声音,其他人也咬着牙即使再疼也不喊出来。
而原本所谓的羞耻感还有所谓的逃兵头衔反而并不是那么让人难过了,反而彼此之间明白了一种所谓的战友般的情感。
他们从选入进来之间都已经筛选掉了许多人,在身体素质方面自然是没得说的,这些板子打在身上虽然觉得疼痛,可也不会让他们下不了地。
而这也都是在周二的意料之中,这些新卒刚刚步入军中所谓的骄傲,在此刻也被瓦解了,而彼此也消磨了隔阂。
塞赤被打了一顿板子,并没有觉得羞愤难堪,反而觉得心中通达,而且对于他而言这样的疼痛也算不得什么。
平日里和兄长打斗之时,对方也不会收力往往都是带着伤的,当然带伤的都是自己,所以如今的他都是皮糙肉厚习惯了。
“兄弟等一等,你今日可真是好汉,我严业从心底里敬佩你!”
因为他当时虽然心里不服可是却不敢站出来,直到看到有人站出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