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屋子里没开灯有些昏暗,但借着明亮的天光李良还是能看清楚这个原本在记忆中已经疏离远去的家。
逼仄的小房子一眼就能看个遍,石板桌,长条凳占据了整个小房子的东头,在通往厨房的西头有的只是一个炭坑和一张小方木桌,木桌挨着墙壁,发黄的土墙上贴着一张金灿灿的太祖人头像,而木桌上面杂乱的堆着些东西,最瞩目的就是本台历,台历上显示的日期是1991年9月13日,这一年这一天的李良已经十六岁零三个月四天。
看着这破旧陌生却又搅动起记忆一点点熟悉起来的家,李良眼角有些湿润,满脑子都是那两位从小把他拉扯大,却已经离开了他好些年的老人的身影。
李良想张嘴唤下两位老人,可声音还没出来,后脑勺猛地挨了一巴掌,紧跟着,一个恶啾啾的声音道:“死娃子,站这当门神啊?你肩膀上扛着这南瓜干啥,早给你说了,跟那龟儿子有关的东西莫拿进家里来,看着糟心!”
李良回过头去,就看到个佝偻着腰,背着背篓,脑袋不及自己脖颈的矮小老太太,老太太的脸上手上满是岁月的痕迹,整个人就好似一张张皱皮包裹着骨头,正是因此,这个干巴老太太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很凶很恶,特别是此时老太太那双狭长的眼睛正气啾啾的看着李良,若是换个人站到现在李良的位置上,怕是感受到的只有满心的刻薄与阴厉。
这就是李良的婆婆--陈玉芬,或许更为正式的称谓应该叫做奶奶,不过在这九曲十八弯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婆婆,阿婆,婆之类的称呼用来称呼自己父母双方的父母都是可以的。
看着眼前的干巴小老太太,李良没有感受到什么刻薄与阴厉,有的只是满心的欢喜,他很想拉着自己的婆婆说许许多多的话,可最终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个字:“婆。”
李良低着头唤了一声,随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再如此近距离多看自己的婆婆,他心中虽然充满‘重逢’的喜悦,可看着婆婆的样子他眼角更酸,心头更是苦涩,忍不住的想流泪。
李良很清楚自己婆婆陈玉芬今年应该才57岁,可婆婆的样子比起几十年后同样年龄在广场上跳舞的大妈们何止老了一轮?如果记忆没有偏差,再过几年婆婆体内的脏器就会开始衰竭,可这位老人却一直苦撑着,一直等自己的大孙子也就是李良结了婚以为他寻找到幸福后才放心的闭眼,殊不知李良上辈子生命中那场唯一的婚姻是何等苦涩,仅仅维持了不到一百天。
抛开这些暂且不说,只说阿婆口中的‘龟儿子’也就是李良的大仇人,那个当初在动荡年月被当做臭老九关在自己家牛棚的男人,那可真是让自己的婆婆爷爷提起来就牙根痒痒。
那个男人名叫陈克用,当年村子里的人习惯叫他陈老九,这家伙当知青被下到了荣华村,后来还被关进了李良家的牛棚,而等到动荡年月结束,这家伙却没回他的黄浦滩,反倒钻进了荣华村三十里外的深沟,那深沟里有个名叫635的研究院。
这年头,周围人还不知635是干嘛的,在这些农村人眼里那地儿挺神秘的,沟子外头都是当兵的拿着枪在站岗,但随着社会日渐开放,李良后来知道635是研究飞机翅膀的,据说亚洲最大的风洞就建在那沟里。
陈克用在动荡年月结束后成了635的研究人员,还是个干部,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关键是李良的老汉儿是个没福气的,眼见着苦日子就要过去,即将迎来有盼头的新生活,却是吃了酒走夜路滚了崖。
那时的李良才五岁,正因为父亲离开的太早,李良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休说父亲的长相,就是父亲的脾气,干了些什么,他都统统没什么印象,父亲就仅仅是作为‘父亲’这样一个词汇存在于脑海中,代指一个没有任何印象的人。
而就在李良老汉儿出事的第二年,也就是李良六岁生日那天,李良的记忆却格外清楚,因为那一天她母亲秦岚说要去镇上买点东西带给他过生,可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原来,秦岚跟陈克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上了,她随着陈克用住进了635里面。
李良上一世小的时候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的母亲,他甚至憎恨自己的母亲,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而那时候农村人自然是封闭的,观念也很陈旧,对于李良的爷爷婆婆来说,他们恨不得秦岚一辈子给自己儿子守寡,等到养大了李良再给他们养老送终。
若非陈克用和秦岚是住进了635,要是换个地方,李良相信自己婆婆爷爷定然是要打上门去的,可面对外面有当兵站岗的635,农村人还是有些怵,不过爷爷婆婆当时也没善罢甘休,闹到了镇上。
可镇上领导又有什么办法?一个寡妇再嫁,天王老子都管不了,这中间起作用的只有风俗,道德以及家庭的羁绊,可秦岚是外来户,也是大城市下来的知青,当年在动荡年月里成长,由于家里成分不好,等到年龄够了就被下到了这穷山沟,结果遇到活不下去的荒年为了一口吃的嫁给李良的老汉儿,原本昏暗无光只有羁绊李良的日子,等到日月换了,陈克用这样的老炮再带给她逃离这里活出新天的希望,这一步踏出她还可能回头吗?
所以,爷爷婆婆最终只是守着自己的大孙子过日子,无比敌视秦岚,不让她见李良,或许这是他们以为最大的报复。
李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理解自己的母亲秦岚,受自己爷爷婆婆观念的影响,甚至经常咒骂自己的母亲,可等他长大了,接触的人和事越多,也知道越来越多事情后,他才有些明白。
特别是等到他被人骗了钱财骗了感情几乎一无所有后,是他的母亲秦岚庇护着他,让他成了一名衣食无忧的大龄啃老族,过往的怨恨在现实与情感的纠葛中早就烟消云散,如今的李良对自己母亲秦岚早已没了恨意。
至于陈克用嘛...
“陈老九就是个龟孙!可这南瓜是好东西呢,我听王冬瓜说镇子上有人买南瓜,我这才摘个回来准备等下次逢场的时候去一趟镇上,看能卖几个钱。”
李良随口胡诌,他可不敢说是自己馋了南瓜,要不然阿婆非把自己追着打不可,而且一边打一边还肯定要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卖钱?”
果然,阿婆一听这话脸色缓和了些,李良趁热打铁道:“是呢,你大孙子现在就想多攒点钱,然后给你俩老重新起房子,最少也不能比杨明发家里差了。”
下街子的杨明发是荣华的第一个万元户,这年头万元户可不得了,休说这九曲十八弯的农村里,就是附近县城中出个万元户都要敲锣打鼓的。杨明发也是命好,他家地头起出来的沙用手捻都能看到金粒子,活该他发达,这家伙去年靠地头很是赚了不少,年根上就推了老房子起了一栋两楼一底的新房,不过他家就四口人,屋子多的住不下,这家伙也是个活脑筋,二楼腾了几间房做旅馆,一楼摆上几张大方桌开馆子,遇到逢场赶集又或者什么年节的时候他那的生意还真是不少。
“你就可劲吹,还比杨明发家的房子大,要真等到那天,我和你爷怕是早躺土里去了。”
阿婆啐了一口,可话虽这么说,脸上却多了些笑颜,李良见此又道:“婆你别看不起我,其他不说,就靠着我和阿爷这洗沙的独门手艺,现如今村里哪家不上赶着求咱们?
就是今天又有活计来了,杨云贵今儿中午在杨明发家摆酒,特地喊我和阿爷过去,他们地头见了板,今天晚上多半就要开始洗沙,我和阿爷这趟肯定又有进项。”
“那你就去吧,好好给人干活,别尽想着捞别人好处,都乡里乡亲的,不要到头来活没干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至于你阿爷他去石头寨看你二爸去了,下午估计能回来,到时候我告诉他。”
阿婆也知道洗沙的事情,晓得爷俩靠着这行当赚了不少,其他不说,杨明发就没亏待,给了钱,给了粮票,还背了一千斤玉米,这才让家里换了牛犊子。
“婆,要不你中午和我一起去吃他杨云贵的?”
“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个老婆子去掺和什么?”
阿婆说完这番话,也没再跟李良掰扯什么,朝着厨房去了,她背篓里是割的猪草,应该是准备煮猪食喂猪。
李良知道阿婆的性子,也不再劝,只道:“那你中午记得吃饭,别随便对付两口就了事啊。”
阿婆没应,李良也只能摇摇头扛着南瓜进了自己的房间或者说是卧室。这卧室小的不能再小,一张单人木床,铺着草垫子和床单,看上去特磕碜,床头有个木衣柜,里面衣服没几件主要放的是被子。
再一旁就堆得是背篓,锄头,镰刀这些家伙什,整个房子乱糟糟的,咋一看都觉得没下脚的地方。
李良随手把南瓜塞到床下,这玩意儿想要吃还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整治,反正今天估计是没机会了,随后李良坐到床头,循着记忆掀开了床单,然后在一堆干草里面找到个小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