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冥界极西,一座天堑大山脚下,宁静的忘川河水穿山越岭而过。
河岸边的一处湾口里,鲜花遍野,蝶舞蜂聚。风一吹,荡漾起一片宁静的芬芳。
花海里排着一小片紫竹林,竹林里藏着两三行屋子,屋檐下叠着十几层酒坛子。
筑屋的竹子虽显得古老,却极为严谨地联系在一起,安顿着一户人家。
房门被轻轻打开,白云生扛着鱼竿,挂着酒壶走出屋子,朝着夕阳下的花海伸了个懒腰,向湾口的浅滩走去。
烟囱里的炊烟刚刚有了轻颜,潮远处晚霞浮浮,红彤彤的底子里托出一片淡淡的紫色。
忘川河水自古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埋葬着数不尽的孤魂野鬼,然而在这大山的源头,河水却一碧如洗,丰姿盎然。阳日下波光粼粼,偶见鱼翻浪花,鹭鸟集群。
白云生来到岸边的老地方,浅滩上有一块他坐了十年的紫鸢石,嵌在沙丘里宛若一颗岸边的遗珠。
扬竿,抛线。
白云生举起酒壶,饮了几口前年刚酿好的竹叶青,酒味还是有些寡淡,接着狠狠地打了个哈欠,把鱼竿随手在石沿上一担,开始闭目养神。
体内无穷无尽的业力与大地山川相融,这方圆千里内的一草一木皆在白云生意念之中。
他精准地感知和控制着山河里的一切,只消一皱眉,便有一物失。
但偏偏这河里的鱼就是不上钩。
不久,一道白衣倩影悄悄来到白云生身旁,轻移的莲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不知声怕扰了心上人的瞌睡,还是生怕吓走了湾里的鱼儿。
女子轻轻倚在白云生的右肩上,耳听风雨,嘴泛桃花,享受着世间最美好的宁静。
可惜,每遇此时,白云生的内心却总无法平静。
十年来,无不如此。
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除了双眼泛着梦幻般的晶紫,其他与暮成雪生得一模一样。
他一入冥界,身在忘川时,辰菲和那只紫玉镯便出现在梦魇中,这种种所有在给他带来莫大疑惑的同时,也时时荡漾着他内心那些痛苦的往事。
纵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但要说放下,谈何容易。
即使已经抛弃一切来到了冥界,白云生的胸口仍有暮成雪当日聚毕生之力的一杖之伤在隐隐作痛。
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两个一样又不一样的人呢?
逝者如斯。
半个时辰眨眼间流过。
忘川河上的光变得又暖又柔。
“云生,你说我们会永远这样在一起吗?”女子柔声问道。
白云生清晰地听着河里鱼钩的声响,闭目不睁,温柔道:
“霏儿,你可问过我五百次了吧。当然会,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
辰菲美目轻启,纯真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丝悸动和不悦:“他又要来了?”
“他已经来了。”
辰菲并不情愿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花海里的竹林走去,她已经习惯了。
白云生脸上的温柔也渐渐冻成了冰渣子。
“公子。”
长泛的声音从身后的浅滩上传来。
白云生也不转身,血红色的夕光打过他削瘦的身影,照在妖族两位长老身上,温暖如春。
可这两位老人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因为扑向他们的河风里,吹来一道又冷又冰的声音:
“你们来早了。”
长泛与长风即刻半跪,不安道:“公子,事态有变,属下不敢怠慢。”
“讲。”
白云生惜字如金。
长泛立即道:“灵都基地被攻破,我族子弟死伤惨重,属下正全力命人搭救。”
白云生仍不转身,冷冷道:“秦广王、宋帝王、泰山王重伤未愈,平等王下落不明,十殿阎罗已去其四,剩下的六大鬼王就算全站在你们面前,也不至于基地被毁。长泛,你可知罪?”
风起,河皱。
阳日的光忽然在晚风里变得冰凉,让两位妖族长老各自打了个冷战。
长泛顿生慌乱,急道:“公子明鉴,属下早已安排灵都族人有序撤离,只是此处基业甚大,苦费妖族几十万年经营,属下不忍完全抛弃。此次实为楚江、仵官、阎罗、卞城、转轮五大鬼王联手袭击,我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才酿此乱局。请公子恕罪。”
“也罢。”白云生在晚风里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灵都终究是危险之地。你且回去吧,去我为你寻的地方,暂且休养生息。”
见白云生并没有怪罪,长泛心石落地,轻舒一口气,道:“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长风留下。”
长泛二人刚要起身离开,白云生的话却定住了六长老长风的身形。
长泛向其微微点头,接着瞬移消散,直奔魍魉域救人去了。
此时正迎黄昏,忘川河上一赤千里。
“公子有何吩咐。”
这是长风第一次来到白云生隐居的秘境,她虽为女身,但声音的冷漠程度丝毫不亚于白云生。
回答她的是一串水声。
哗啦。
被暖风吹皱的河面溅起一串水花,白云生扬竿而起,带起一条红斑大鱼,三尺长短,强有力的鱼尾击起浪花朵朵。
白云生单手提竿转身,透明的鱼线下吊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只见此鱼鳞甲赤红,宛若宝石镶嵌,鱼目滚圆,似有精光闪烁。
白云生露出了秋风一般的笑容,道:“长风,你常年掌管机密营,见多识广,可认得此鱼啊?”
长风面色如常,如实道:“回公子,此乃血风鳞,只生于忘川河上源,据传此鱼能辨百音,可视千丈,影迹诡谲,极其罕见。”
白云生笑容微微一冷,道:“不错。此物天生身怀阴阳二气,是鱼非鱼,是妖非妖,只有在阴阳交替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极为难钓。看来今天我的运气不错。”
长风并不善恭维,只道:“是公子福临。”
“哈哈,它带给我的是福气,那么你呢?”
白云生轻笑一声,话锋陡转,骇得长风半晌没缓过神来回话。
待如梦方醒,这位女长老面色微紧,磕绊道:“公子,属下···属下不知公子何意。”
哗啦。
白云生右臂一扬,将那稀世珍宝血风鳞放生河中。
“你知道这十年我为什么选择在这里隐居吗?”
白云生第一次转过身。
夕光里,他居高临下的影子笼罩着妖族六长老,声音越来越冷,就像坎水部洲冬天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