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轶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和宁绪口中的“造梦者”碰面，而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林舟并不是这叫叫“耀光”的酒吧的老板。

他会将林舟误认为“耀光”的所有者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几乎每一次他到酒吧的时候，见到的人都是她。像她这样交易情报的人会很喜欢待在人群密集、鱼龙混杂的地方。尚轶几乎没有见到过与她在同一个组织的人，这也使得他很难判断她在那群人中的地位。而现在，既然林舟不是“耀光”的老板，那么他接下来要见到的人，显然就是林舟的顶头上司了。

“出于……一些原因，他不能经常出现在别人面前。”午夜的酒吧挤满了形色各异的人，嘈杂的隐约几乎快要掀掉“耀光”的屋顶，林舟带着尚轶挤过了舞池中的人群，她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那些混乱的噪音，“但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很快也会这么觉得。”

酒吧昏暗的灯光之下，林舟的眼中仿佛有着憧憬的光芒，尚轶还是第一次在她的眼中见到这样的神情，在她的心里，“耀光”的老板恐怕是她敬重的长辈一般的存在。将尚轶带到了酒吧的阁楼之下，林舟转头回到了人群之中，示意他独自一人上去。

尚轶花了不少的功夫在脑海中构造有关于这个酒吧的老板的形象，他想象那是个性格稳重深沉的中年人，或许因为某种疾病而坐着轮椅，但毫无疑问，这并不影响他得知外界的信息。他应该长着一张和善的脸，但当他摆出威严的神态时，又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的话。对于一个没有见过太多黑街掌权者的人来说，必要的心理准备可以让尚轶不至于在站在对方面前的时候露出错愕的表情。

然而到头来，在他看到那位酒吧老板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一愣。

在尚轶的想象之中，不论对方的形象有多出人意料，都至少应该是一个让人容易接受的“人类”。但在酒吧的阁楼上，他所看到的，却是一个漂浮在淡蓝色营养液中的大脑。错杂的电线连接着它，最终引向了一台角落中的电脑。还没等他确定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整个阁楼的灯光就忽然亮了起来，一个立体的投影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很高兴见到你，尚先生，我从林舟那里听过不少和你有关的事情，我的名字是沈择，我想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投影中的男人看起来比尚轶要年长十多岁，如果他的身体不是半透明的，在尚轶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气质慵懒的寻常中年男人而已。他走到玻璃缸旁看了看那颗营养液中的大脑，又看向了尚轶，“在第一次见到我的客人中，你是最冷静的一个。”

沈择的声音带着合成的电子音独有的冰冷，尚轶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它”究竟是什么，那是原本只存在于学者概念之中的“缸中脑”。在一定的环境之下，人类的大脑即便离开了身体也仍然可以在营养液中保持存活，而连接上计算机之后，仍然保持着思考的大脑就可以借着现代科技与人交流，甚至进行运算和创造。

但这项技术由于伦理道德的原因一直被议会所禁止，毕竟没有人能说得清以“缸中脑”的身份存活的人究竟是否拥有公民权，而越是想要足够好的研究效果，就越是需要“缸中脑”保持清醒的思维。但越是神志清醒，“缸中脑”就越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痛苦或是惊慌，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身体的怪物的事实。

而现在呈现在尚轶眼前的，显然就是一个完全成功的“缸中脑”。

“我见过很多古怪的人，最起码我们现在还能正常交流，”短暂的惊讶之后，尚轶就恢复了平静，他本就生活在一个疯狂的时代，每天都有崭新而奇异的东西诞生，他已经学会了接受这些与众不同，“震惊或者恐惧的态度大概只会阻碍我们的谈话。”

“我维持这个状态已经有些日子了，虽然有些不便，但发达的网络给了让这样的我有了更宽广的视野。”沈择的虚影笑了笑，“我已经听说你因为我们而惹上了一些麻烦，一会儿林舟会带你去见‘造梦者’的人，那群家伙总是……不太好相处，但我想你能应付他们。如果有什么想问的事情，你大可以现在提出来。”

尚轶的职业总是让他有机会见识各种各样“不好相处”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并不觉得担忧。能够向沈择这样的人提问的机会并不多，但尚轶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口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在过去……你曾经认识尚纪吗？”

直到尚纪死去的那一天，尚轶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想知道尚纪曾经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也想试着去理解这个他数十年未曾谋面的亲生弟弟。他隐隐觉得尚纪死亡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什么他未曾发现的东西，又或者他只是想找到另一个人为尚纪的死负责而已。不论事实究竟是什么样的，他的目的，实际上都是寻找一个让他原谅自己的理由。

只有这样，尚轶觉得自己才有可能真正驱散时常困扰自己的幻觉。

“黑街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我和他也有一些交情，他的死很让人感到遗憾，我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像他那样热爱着自己的职业，虽然他的职业其实有一些极端，”沈择似乎因为尚轶的问题而感到了些许的惊讶，然而他还是回答了这个有些奇怪的问题，“很难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带走他，就连死亡也一样……”

“谢谢你的帮助，”尚轶很快就出声打断了沈择的话，“但时候不早了，我最好还是先去见‘造梦者’的人。”

“当然，”沈择识趣地止住了话头，指了指阁楼的楼梯，“林舟会带你去见他们，我想他们不敢为难你。”

尚轶简单地道过别之后，转身走向了楼梯，他身后的灯光骤然间暗了下来，然而他却始终觉得，沈择的话仍然盘旋在他的脑海之中。

“死亡恐怕也带不走一个像他一样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