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只是为了你的父亲,我也要照顾好你,只要有我能帮得上你的地方,我都会……”虽然尚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钟榕还是意识到自己开始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样唠叨了,清了清嗓子,她转移了话题,“你想去见见……她吗?”
尚轶知道钟榕说的是谁,那是她的女儿钟琪妤,他曾经的病人。在他的治疗师生涯之中,钟琪妤是第一个被他送进医院的患者,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病症严重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而是因为钟榕执意要用医院的手段来治好她。钟榕是一个太过骄傲的女人,而患病的女儿,已经成了她眼中的耻辱。尚轶曾经因此和钟榕争吵过,但到头来,不论是长辈的权威还是家属的意愿,都最终让他不得不低头。
“她还好吗?”尚轶站起了身,拿上了自己的外套,虽然钟琪妤已经不是他的病人了,但他仍然关心她的近况,“我不应该再和她有太多接触。”
“她很快就会得到治疗,你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说完,钟榕犹豫了一下,“而且她只想见你。”
这个见过无数病人的女院长眼里似乎带上了些许失落,尚轶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钟榕眼中的那些情绪很快就消散了,她拿过自己的通讯器将尚轶的名字加进了医院的通行名单里:“你下楼之后会有护士带你去见她。”
穿上外套,尚轶朝着门口走了几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身看向了钟榕:“我需要两份镇静剂。”
议会对药物的管控很严格,治疗师手里的药物全都来自于医院,他们需要写申请,等待批准,经过一连串繁杂的程序才能最终拿到需要的药物。药物滥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着许多人,议会的规定有效地约束了那些嗑药上瘾的家伙。然而在尚轶提出这个要求之后,钟榕几乎没做什么考虑就打开了自己办公桌后的柜子,取出了两支装着淡蓝色液体的针管递给他。
“报告的事情让我来搞定吧,”在将镇静剂递给尚轶之前,钟榕又确认了一遍,“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问题,一定会来找我的,是吗?”
“当然。”
尚轶将那两支针管放进了衣兜里,心底里为欺骗了她而暗道一声抱歉。
电梯开门之后,如钟榕所说的那样有一位白衣的护士带着尚轶走向了一间走廊左侧的病房。医院的病房并不像尚轶想象的那样有监狱一般的栏杆,打开门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整洁的床铺,一张带有书柜的书桌,以及被风掀起的窗帘之下那盆小小的绿植。钟琪妤坐在窗边看向了他,宽大的病号服之下,她的身体似乎消瘦了不少。少女原本有一张清秀好看的面庞,然而她空洞的眼神却让人心惊。
尚轶站在门口和她对视了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他还记得在被送进医院之前,她有着严重的焦虑障碍。那时的钟琪妤不是在病发的状态,就是在担忧自己下一秒会发病,她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几乎没有现如今这样平静的状态。尚轶知道很多可以对钟琪妤起效的药物都会压制她的情绪反应,然而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你来了。”最终是钟琪妤先开了口,她站起身,走向了自己的书桌,“我一直在等你。”
“医院给了你最好的条件,你会痊愈,”尚轶站在原地,始终没有迈进病房,他依稀觉得站在那里的少女很陌生,她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会是他曾经治疗过的钟琪妤,“我们很快会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见面。”
“是的,我们会再见面,”钟琪妤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她从书架上取出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书,递给了尚轶,“离开这里吧。”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尚轶皱眉看着她,脑海中出现了几个完全不同的猜测,“告诉我你在服什么药?”
“离开这里,”钟琪妤脸上的笑容开始越发僵硬,她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诡异的感觉在尚轶的心底浮现出来,“现在就走。”
尚轶还想追问,然而钟琪妤的笑容忽然破碎了,她后退了一步,开始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从走廊尽头快步跑过来的几位护士虽然身体瘦弱,却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失控的少女。她被几个护士按在地上,拼命地挣扎嘶吼着模糊不清的词句,尚轶从那些护士的衣袖里看到了一截金属的义肢。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尚轶下意识地收起了那本钟琪妤塞给他的书。紧接着,他身后的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尚先生,我想这位病人需要休息,您可以下次再来探望。”
回过身,尚轶看到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的护士礼貌地朝他欠了欠身,随后示意他跟着她离开医院,倒在地上的钟琪妤眼中已经没有了清醒的迹象,她变成了一头发狂的野兽。叹了口气,尚轶点了点头,跟着护士走向了阴暗长廊之外的光明。
半夜的时候,第九区下起了雨。
作为十三个议会管辖之下的城市之中最为潮湿的地方,第九区总是在飘雨,尚轶关掉了家里的投影屏,等待雨声洗净他全部的多余的思绪。
这是他今晚喝的第三杯黑咖啡,他强迫自己清醒着,毕竟他知道自己一旦入睡,就会梦见尚纪死去的景象,或者十多年前的那片映红了半边天的大火。那片尚纪留下的血迹已经被议会清理干净了,但尚轶仍然觉得少年的身影会随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知道那副血腥的景象让幻觉在他的脑海深处扎根了,但他仍然相信自己会找到摆脱幻觉的方法。
在咖啡因的作用之下,尚轶借着这份清醒翻开了那本来自于钟琪妤的书,期待自己可以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然而在暖黄色的灯光之下,他却发现那本书的书页上没有一个字。
如果这只是一本空白的书,那钟琪妤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尚轶又飞快地向后翻了几页,随后发现书页之间忽然掉出了一张纸片。
“救救我,”少女的字迹歪歪斜斜,似乎还有泪水晕染开来的痕迹,“我不想接受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