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江湖何由心难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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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自掌中四射,若洪水倾泻,离江酒以左脚为轴,极快的旋转着,狂风卷起飞沙,其间迸射出数道金光,凡金光所及之处,重甲侍卫的长刀化作齑粉,盾牌废做铁片,重甲崩裂,化为碎片,纷纷脱落。

里层的侍卫倒下一排,其后还有侍卫,前赴后继,两百多人若潮水般涌上前来,片刻之后,满地废铁,那些士兵不是已然昏厥过去,就是抱着肚子哀嚎着,哭喊着,满地狼藉,不堪入目。只剩下那站在重重叠叠倒下的士兵身后的中平帝,眼眶瞪裂,如同见鬼一般,惊魂未定。他从未见过有如此武功,能以一己之力打破上百的士卒。

死伤大半的甲士们堆叠成重重叠叠的人墙,将原本还算宽阔的道路彻底堵塞,一时水泄不通。

可离江酒强撑着身子,其实体内早已大乱,方才催动太多内力,无论是送楚轻安平安离开,还是使出造化归元,又或是方才用初尘经震破五百名铁甲,皆需耗费大量的内力和真气,导致五脏移位,丹田大乱,如今的她再难使出一招初尘经,忽的喉头一腥,唾出一口血来,又用手腕蹭去,眼神闪烁,看向那不断后退的中平帝。

纵身跃起,落在正欲转身逃跑的中平帝身后,拎起他的后领,揪住他的衣服,一推肩膀,将他转过身来,极快的胸口上一点,点住穴道,将中平帝定在原地,却没有封住他的哑穴。

“好汉,莫要杀我。好汉若是饶我一命,我,我甚么都肯答应。”中平帝奋力的扭动身子却动弹不得,灵机一动,便示弱求饶,想谋求一条生路,好争取时间,等待大军到来。

离江酒是何许人也?她早听见几里外的马蹄声,便知有援军正在朝此处汇聚,此地决不可久留,便看着那中平帝躲闪的双眸说道:“中原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中平帝急忙答道:“是是是,我记下了。”

话音刚落,离江酒飞身而起,向山下冲去。待离江酒身影消失之后,从此离开的方向飞来一块小石子,正打在中平帝穴道上,将其穴道解开,中平帝只觉浑身酸麻难耐,以顾不得满地哀嚎的士兵们,慌慌张张的跑回了皇宫,又命人加强戒备,将皇宫内外围的水泄不通,以防不测。

再说回楚轻安,离江酒在宫外牵制了大半的守卫,以致关隘守军调动,从而有了可乘之机,楚轻安便借此机会跌跌撞撞的冲下山去,不知走了多久,视线模糊,隐约又看见那三座茅屋,却再无力去敲门,便昏倒在门前。

而楚轻安先前买的那匹瘦马竟奋力仰头,嘶鸣起来,马叫声惊醒了已然歇息的老人家,那老头儿披着破烂的外衫打着哈欠开门说道:“你这畜生,大半夜也不叫人安生。”说罢,便朝着那瘦马走去。

才走了不过两三步,忽觉踢中了甚么柔软的东西,急忙揉着惺忪睡眼,瞪圆眼睛,定睛细看,觉得那人有几分像楚轻安,才想起楚轻安与玄衣出门,至今未归,便将她拖到屋中,抱到床上,点起油灯,捧着那油灯来到床边,借着火光细看,果然是楚轻安!

见楚轻安衣衫残破,左肩头往下一大半的青山皆被染成红色,而干涸的血迹已然板结,但还是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折雪剑。

老头不知该如何救治,只得打了一盆水来,用布条沾了水一点点替楚轻安擦去脸上的脏污,又用一块布巾搭在她的额头之上。少顷,楚轻安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被灯红照亮,再不是那昏黄的月光。老头见楚轻安苏醒便关切的问道:“丫头,你没事儿罢?”

“扶我起来......”楚轻安双唇惨白,声音极为微弱,看来是失血过多所致。

老头上了年纪,听力大不如前,只见楚轻安双唇微动,便凑到她跟前又问道:“丫头,你再说一遍?”

“扶我起来......”楚轻安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撑着床榻,欲坐起身来。老头便扶住她的臂膀,协助她盘腿坐在床上,待楚轻安坐直了身子,老头才退到一旁,环顾四周,家徒四壁,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身侧说道:“可我这老家伙家里也没甚么药草,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救你啊......”

楚轻安的脸色极差,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强提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着角落自己留下的包裹说道:“我那包裹里......还有些金疮药,烦劳......烦劳你替我拿来......”楚轻安的每一句话都带有极重的鼻息声。

老头儿便快步朝着楚轻安所指的方向走去,提起那蓝锦布包裹来到桌前,借着灯火解开包裹,取出一个小瓶子模样,上面还贴着红纸标签。老头儿虽不认

字,但看着红纸上写着三个字,心里估摸着大概就是金疮药,便将药瓶与纱布递给了盘坐在床上的楚轻安。

楚轻安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便接过那金疮药与纱布,又看了一眼那老头。老人家很知趣的一言不发,退出了屋子,带上了门。楚轻安解开衣袢,脱下外衫,露出那胸口和肩膀处的一片雪白。娇嫩的皮肤上却烙着一个极为扎眼的箭疮,那外翻的伤口,显然是拔箭所致。虽然已不再流血,可仍有些红肿化脓。

楚轻安打开瓶塞,倒出些许白色粉末,又扯出一条纱布,将药粉撒在纱布上,咬紧牙关,双眼紧闭,右手兜住那纱布向左肩的箭疮处盖去。当那药粉接触伤口的一瞬间,唇间发出“嘶嘶”的声响,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落下。

强忍一阵,疼痛已不似先前那般剧烈。楚轻安将纱布绑好,复又穿上衣服,交叠双腿,两掌缓缓抬起交错,青色的内力流转,随着那真气走遍每一处经络穴道,楚轻安的脉搏跳动也逐渐规律,气息也平稳许多。

楚轻安运转数个小周天,稳定了伤势,再度睁开清眸,朝着门外喊道:“老人家,请进来罢。”房门打开,那老人便走了屋子,二人寒暄一番,也不提那玄衣的情况,不知是老人察觉了甚么,还是楚轻安刻意回避。

吹熄了油灯,各自睡去。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细雨沿着房檐滴落,那轻柔而规律的水声萦绕在耳畔,楚轻安躺在床上,瞪着铃铛般大小的清眸,一夜未眠。玄衣为了这雪岩修云草殒命,离江酒生死未卜,她又怎敢安睡?

耳边又传来老者的打鼾声,楚轻安长叹一口气,翻身面向里墙,辗转反侧,心事重重,脑中一片混乱,甚么事儿也想不清楚,手不自觉的深到怀中去轻抚那株被玄衣鲜血浇注过的雪岩修云草。就这样想着想着,迷糊了一夜,竟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楚轻安忽的惊醒过来,睁开双眼,生怕耽误了与离江酒会面的时辰,立即坐起身来,看向窗外的天色。仍是一片昏黑,但已不似深夜那般。灰蒙蒙的天空像是打翻了墨的宣纸一般,还下着牛毛细雨,秋雨滋润着这片常年干涸的土地。

那老头儿披着蓑衣,戴上斗笠,正要出门,回首对还坐在床上的楚轻安说道:“丫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到卯时,你是要回落雁府罢,现在出发,还来得及赶上开城门。”

楚轻安愣了片刻,便翻身下床,收拾好行囊,将怀中的雪岩修云草也一并放回包裹中,顺带着牵出那片染血的黑纱,捧在掌心里,十指微拢,楚轻安缓缓低下头去,明明只隔了一夜,却已是阴阳两隔,明明昨天还是和自己促膝长谈的姐妹,如今却连她的尸骨也难以保存。

几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下,身形颤动,楚轻安不禁哽咽起来,用手抹去泪水,却又湿润指尖。低声抽泣着收拾好包袱,斜背在身上,楚轻安快步出了门,那老头正在雨中侍弄着菜园。

雨并不大,楚轻安也并未带雨具,故而任凭那雨水打湿肩膀,划过青丝,滴落在脸颊之上,冲刷去先前的泪痕。楚轻安翻身上马,轻踢马镫,走了四五步,又勒马回首,再看一眼山下的三座矮房,那仰头看着她的山羊,那门前耕作的老头,那灰蒙的雨空,贫瘠险峻的山坡。再看一眼那高耸入云的峰峦,那不远处的群山之巅,那一夜永生难忘的记忆。

楚轻安在马上抱拳喊道:“老人家,告辞了!”那老者似乎没有听见楚轻安的声音,并未作答,仍在低头侍弄着。楚轻安又看向上山,叹口气道:“玄衣,来世再见。”说罢,便又纵马北上,穿过峡谷,在那风中飘动着的,除了一缕湿润的青丝外,还有那崭新的青衫和晶莹的泪滴。

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泥土浸润,马蹄陷入泥中,多少有些拖累。

待回到落雁府南门前,城门已开,卯时刚过。楚轻安心中竟然难得的安心,可进出城门的人寥寥无几,毕竟出了城就算是出了边关,离开了中原,除了极少数胡商外,本就没有多少人进出落雁府。而楚轻安与离江酒约在此处相见,可左顾右盼,未见离江酒身影,楚轻安下马攥住缰绳,心急如焚,生怕耽搁了时辰,错过了会面。左肩忽然被一只手搭住,楚轻安随即屏住呼吸,缓缓转头去看。

来人戴着斗笠,遮住了面庞,徐徐抬起头,目光相会,楚轻安长舒一口气,欣然笑道:“离前辈!太好了,你没事!”离江酒附耳上来,轻声说道:“进城再说。”二人会心一笑,便暂时分开,先后,进了城,寻了个小客栈,暂时落脚。空荡荡的客栈除了柜前那半死不活的伙计外再无一人,气氛极为诡异。

二人上楼到

了客房之中,楚轻安取出那株雪岩修云草,递与离江酒说道:“如今雪岩修云草已得,剩下的就看前辈的了。”离江酒扫了一眼楚轻安,又将眼前的雪岩修云草推给楚轻安,微笑着说道:“丫头,你不能总指望着别人。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你总要学着自己去面对。《济世青囊》我已倾囊相授,能学得几分,就看你的造化了。如今药材已得,如何医治刀雪客,还需你自己好好琢磨。”

楚轻安沉吟片刻,心领神会,她向来聪颖,先前有些大小姐骄纵的习气也是由于楚云山娇惯所致,楚云山死后,楚轻安又经历了这许多历练,自然成稳了许多:“前辈说的有理。只是不知如今,雪哥哥情况如何?他孤身前往东陵府,只怕......”

见楚轻安脸色又渐渐转阴,离江酒安慰道:“你且宽心。凡事自有定数。如今还是要早日回到中原,一路上你有足够的时间钻研《济世青囊》,配制出雪岩修云草恢复内力的丹药来。暂且休息一个时辰,辰时出发,继续北上。此地阴气极盛,不可久留。”

“嗯......”楚轻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乎还有些犹豫,“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完成,才能安心回去......”

“何事?”离江酒问道。

楚轻安抬起头,正视着离江酒,眼瞳里闪烁着泪光,徐徐说道:“我想安葬玄衣。”离江酒眼眉微垂,长叹一口气,点头同意。

二人休息一个时辰,碍于楚轻安在场,离江酒为了不让她担心,一直强压着自己的伤势,并不疗伤。辰时一过,小雨渐停,楚轻安骑着那匹瘦马,离江酒则是徒步紧随其后,两人一齐出了落雁府城,在城外几里处的一座山上,楚轻安将那块染血的黑纱埋下,又劈了块木板,刻上:“义妹玄衣之墓”,以做衣冠冢,祭奠玄衣。

楚轻安又买来些香烛纸钱,在墓前烧了,遥祭尸骨无存的玄衣。手中香火青烟斜上,身前纸钱白云飘落,离江酒立在她身后,楚轻安轻轻跪下,在坟前叩拜。离江酒叹口气道:“玄衣之死,非你之过,何须如此愧疚?”

“非也。玄衣本与此事无关,她大可弃之不顾,寻个栖身之处,安心的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就凭数面之缘,寥寥几句话,她竟能因为我,孤身赴险,如今殒命群山之巅,此乃我之过也。”楚轻安平静的说道,可越是故作平静,内心的愧疚与后悔无不刺痛着她,而当这一切汇聚到临界之时,便是情感爆发之时。

“她认我做义姐,我却没能做到姐姐应有的责任,我非但没能保护好她,还让她替我去冒险。玄衣说,她想做一个中原人,在中原好好生活下去。我将她葬在此处,一来,可以让她永远生活在中原,实现她的愿望。二来,这里还能看见群山之巅,让她能看见自己的家乡。现在想来,这不过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说来,就好像是一场梦。”楚轻安强提着一抹微笑,可是但凡能看见这副表情,就知道楚轻安心中有多么苦涩,这哪里是微笑,分明是苦笑。

离江酒从她身后拍了拍楚轻安的肩膀说道:“江湖本是大梦一场,梦醒了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江湖么?”楚轻安站起身来,膝盖上满是泥泞和残灰,回首看着离江酒,那俏丽的脸庞满是泪痕,看似微笑的眉眼间明明透着几分心酸,令人为之揪心,曾经那个肆意妄为,天真活泼的楚轻安,早已不复存在,“小时候我知道江湖是快意恩仇,凭一剑断清黑白,可爹爹却总是笑我。以前我总想着离开一叶剑门,可如今身处曾经那么向往的江湖,却再也逃不开了。”

离江酒不自觉的伸手提她拭去颊边残泪,柔声叹道:“江湖从来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刀剑易躲,人心难测。有遗憾,有取舍,有悲欢离合,这就是江湖。有情之处,皆是江湖。你早已身处其中,无论你身在何方,想或不想。这世间本就由不得我们做主。”

楚轻安会心一笑,咧开嘴角,强扯出一抹笑意来,却藏不住那哭腔:“前辈,我们走罢。”说罢,楚轻安便缓步离去,不曾回头去看那一方墓碑,生怕忍不住那将要决堤的泪水。

离江酒紧随其后,忽然止住脚步,脸色剧变,喉头涌动,催出一口鲜血来,又急忙用脚尖踢起一团泥土将血迹盖了,运转真气,压制住伤势。

楚轻安问听身后动静,转头去看:“前辈怎么了?”离江酒强笑着敷衍道:“无事,赶路要紧。”楚轻安虽心觉异样,却也没看出端倪,只得上马,随着离江酒继续北上,返回梦瑶山。

雨过天晴,白云悠悠。江湖就如那围城一般,外面的人想进去,里边的人想出来。殊不知,你早已身处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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