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月底她就要搬家了。
童贝洁和乔子愚已经登记注册,早搬到一块,还联名买了房,这一处小公寓正好空出来给她。
时逢周末,乔子愚叫了几个哥们,童贝洁和徐砚君一块帮忙,半天时间全部搞定。
“这家你都搬了几次了?属蚂蚁的?”童贝洁从书架上拿起一册《管锥编》,随手翻着:“书呆子本色一点没变!你还真打算将来去教堂当事工?我们三剑客现在可就剩你了啊!”突然凑过来,不怀好意地掐住乔樾的脸,“老实交代,最近是不是蜜运啊?啧啧,眉带春色,眼泛桃花,真漂亮!说,哪个男人滋润的?”
乔樾打掉她的手,钻进浴室洗去脸上的灰,勉强笑笑:“胡说什么!我最近失恋,你又不是不知道。”
徐砚君搬来桌椅,跳上去麻利地换着灯泡:“你眼瞎了?天底下又不止林大师一个男人。”
“据我所知,”童贝洁朝乔樾挤挤眼,“有人对你着急上火的,你又不要。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啊。”
乔樾东张西望:“是吗?在哪?在哪?”
“装,你就装吧。上次陪你一起买菜那人呢?怎么说?”童贝洁笑得诡异。
“想多啦。那是集体活动。齐大非偶。我跟他玩不起。”乔樾打开矿泉水,大灌一口。
下班的时候,乔樾常常习惯性地往搭地铁,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坐反了,狼狈地从车厢跳出来。满车厢的人都同情而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彷佛她脑门上写着“失恋”两个字。
肚子很饿,她拐进一家餐厅坐下,点了水煮鱼,清炒豌豆尖,麻婆豆腐,一碗米饭。
服务生一脸为难:“靓女,我们这里是粤菜馆。”
她拿起包:“没有是吧?”
“有有有,我这就下单让厨房做,”服务生顿时矮了一截,一溜烟跑了。广东就是这点好,服务意识强。
菜很快上来,除了豌豆尖换成了生菜,其他都合格。乔樾不顾对面一位西装男士的侧目,开怀大嚼。
那男士也独自吃饭,面前只摆着一盘西兰花炒鱿鱼。怪不得。
饭后乔樾沿着林荫路慢慢绕个圈子走回去。
南方的冬天来得晚。路灯昏黄,穿过树叶,投影在深灰色的步行道上。这个时候,如果能和心爱的人一起漫步,该是多么舒心。
前面是霓虹闪耀的商业区,路边有家商店卖红酒。很漂亮的店,橱窗独出心裁,墙面和店招都洋溢着浓郁的法兰西古典风情。内门都是宽大的拱形,灯盏晶光灿烂,酒架直通天花板,桃心木架子斜斜卧着一排光滑耀眼的酒瓶。
她走进去,听见古董唱片机里播着黑胶唱片,是法语香颂。听不懂,只觉得悦耳放松。
她问柜台:“请问有没有mon amour?”
服务生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乔樾,犹豫说:“您怎么会……这个酒很特殊……呃,可能是有一点儿,但是不对外销售。”
“为什么?”乔樾蹙起眉头,“我长得像日本人?”
“不是不是,”年轻的男孩子笑起来,“这款酒我们不敢私自销售。”
乔樾本来不是非买不可,此时只觉得万事不顺,倔劲上来,于是问:“请问你们管事的人在不在?”
男孩犹豫了一下,说“不在”,眼睛往楼上瞟了一眼。
乔樾抬腿就往楼梯走,那男孩慌忙冲出来拦住她,结结巴巴地说:“老,老板说,没事不要打扰他。”
“那你卖酒给我。”乔樾立住脚。
男孩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在楼下等待,自己上楼去请示。过了一会儿下来,鞠躬做个请的手势说:“乔小姐,三楼露台,请。”
她独自沿着厚重的木质楼梯,轻轻上了顶楼。
楼顶豁然开朗。芬兰防腐木的长条地板,一排花架郁郁葱葱,原始的质感迎面袭来。顶上有个架子,种着葡萄。角落里还放着烧烤工具,两张躺椅。
大阳伞下是深色的藤制桌椅,放着白色的椅垫,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样子。桌上喝了一半的酒瓶,正是mon amour。
这是个会享受的人。
左边一间小木屋,还有一个大玻璃房。木屋里透出淡淡灯光。她走过去,看见里面有个人,长身玉立,手里捧着酒瓶。
多少个分分秒秒,辗转反侧,想见而不能见,竟然是这样荒唐的相遇。
林霏白察觉有人,转过头来温和地微笑:“小樾。”
他穿一件白色毛衫,纽扣不系,有种散漫不羁的儒雅。头顶灯光幽暗,照在凌乱的头发上。
有人不修边幅到了这种地步,都会显出一份脱俗的气质。
很像一个颓唐的艺术家了。
室内灯光浅浅,更衬得他眉目温润如玉。熟悉的温润,带着令人心碎的伤怀。
他在微笑,那微笑却不似往日明亮耀眼,只是寥落地挂在唇角,透着一股倦意。
他走到她面前:“有没有吓到你?”
乔樾近乎饥饿地看着他。
眉目,鼻唇,脸庞,一如心里刻下的那般英俊。
她想过千百种可能,在公司,在某个正式场合,甚至在他的婚礼,却没想到是在这样憔悴的时候再遇见他。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只是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其实是多此一问。她早知道他开了红酒屋,只是从来没有来过,连名字也不知道。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还碰上他本人。
“最近一直在这里。”他问,“怎么想起了这个酒?”
“不知道。”她低头,“就是想喝了呗。”
他浅浅微笑,环顾一下四周:“这里全都是,你要多少?”
“全是?”她有些意外,“这么多?”
“这是为它建造的储藏室。全部拿走吧。”
两人坐在露台上,先喝掉桌上那瓶,又开了一瓶。
话不知道怎么就多起来。
乔樾大着舌头:“我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
“知道就不会来了。是不是?”林霏白凝神看着酒杯中旋转的液体,“你一直就这样。骄傲的姑娘。”
乔樾急:“我不是赌气,我只是……”
他的手覆住她的,温柔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她心里一抖,把手收了回去。
她已经不配。
他怔了怔,涩然一笑,转手拿起酒瓶倒酒,接连喝了好几杯,缓缓说:“幸好今天你来了。不然这酒就拿去销毁了。”
“为什么?”
“当年最好的一批葡萄酿出来的,一共两百多瓶。我本来想放几年再拿出来,每年送你一点,慢慢喝,到老了都还有。”他垂眸看着酒杯,眼里忽明忽暗,声音低弱,“可惜,没有机会了。”
这些话,如果不是今天喝多了,他怎么会告诉她?
乔樾只听得心里酸痛无比,却平添一股酒勇:“林霏白,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南海?可不可以,今天告诉我真相?”
林霏白沉默了很久,半眯着眼,像是陷入回忆。
“小樾。”他温柔地看着手里的酒杯,像看着情人,语音喃喃,“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简直不相信你才十二岁。才十二岁啊!已经很迷人了。”
记忆里的她衣着素净,像是夏日半开的恬静茉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怜爱。
酒气上泛,往事像潮水一般涌来。
彷佛她依旧穿着水蓝的纱衣,坐在台上抚琴。手指纤润,撩拨的是他的心底最隐秘的弦,温柔慷慨。
夏日午后,他的私人画室,他把她围在胸前,手把手地教她排线条。两人贴那样的近。她的手真小,他的手掌可以整个把它包起来。她衣领并不低,可是她那样娇小,他隐约看到她初露的发育,小荷才露尖尖角。
那样的纯洁,玲珑,完美。
少女独有的馨香,一阵阵熏得他眩晕心跳,几乎要醉倒过去。
窗外的勒杜鹃正开得火红繁泼。树上的知了叫得他心猿意马。他极力地克制,挪开了目光。
十二岁的少女!不用想也知道,他有多么疯狂。
没关系,他可以等她慢慢长大。区区六年而已,他可以等。他自己都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男孩。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这样的信心,只在他替她烧掉男生情书的时候,有过些微的动摇。
偶尔他会隐隐不安。那些追逐的男生里,终有一天,会有人比他更英俊,更出色,更招人爱慕。
最重要的是,更年轻。
但是她看他的眼神那样全心全意,那样依赖眷恋。他觉得从她眼里,彷佛能够汲取无限的力量。
他以为就这样了。时光优美地流淌,他温柔而耐心地静待她长大。
多么好。一切美得像个梦。
怎么也想不到,会收到那样一封信。那样丑恶。他和她的照片,每张都是那样暧昧亲密的姿态表情,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白的证据。照片里夹着一张纸,贴着报纸上剪下来的字,要他限期离开南海。
十六年前的南海还是封建保守的小城。就在上个星期,有一批男女青年因为同居,被判“流氓罪”入狱。
这样一封信,会带来什么结果?
丛骞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脸色:“不是我!林霏白!不是我!”
他发誓要找出幕后的指使,丛骞拖住他:“你疯了吗?!你会被判刑的!公安会把你抓起来坐牢,关你几十年!”
“哈!”他大怒,“关就关!我会怕?”
“你傻了吗?你是不怕,那个小姑娘怎么办?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霎时呆住。
茉莉。他的小茉莉。
像是凭空而来的一道霹雳,他愤怒得连胸腔都在燃烧。凭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待人,收获的是这样丑恶的人心。他不怕任何谣言,不在乎任何名声,却害怕她受到丝毫的伤害。她是他的小小茉莉,好不容易才从泥淖里开出纯洁的花来,怎么禁得住这样肮脏腥臭的狂风骤雨?她还那么年少,除了他,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然而偏偏是他,引来了这样的灾难。
他想过带她远走高飞,无所顾忌地生活。
然而需要她监护人的同意。
那是一位慈祥保守的老奶奶,爱孙如命。
而他凭什么?就凭他“老师”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