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突然笑道:“年纪不大,杀气倒挺大,是因为我之前杀的那六个人?”
叶凡抬起头,颤声道:“他们本不用死。”
楚墨继续笑道:“人死如灯灭,到时候不过是为树木花草提供些养分罢了,要是能像如今这般死得其所,也不算白走一遭人世。”
叶凡猛然喝道:“放你娘的屁!你又有什么权利可以随意剥夺他人生死?!”
楚墨不恼不怒,拿出腰间长笛,放置在方桌上,缓缓说道:“传承百年的礼仪之家,书香浩然的圣贤府邸,出了个怪胎,大肆兜售学问,淫.乱朝野,家族百年声誉被他毁得一塌糊涂。偏于一隅的小小诸侯国,虽国力不强,但也算民生安乐,后来出了个野心勃勃的君王,根本不懂国事,却偏偏穷兵黔武,大兴土木,几十年间,全国青壮死伤无数,国库被挥霍殆尽。”
“就如这支玉笛,它的前任主人是位位高权重,高风亮节的一部尚书,奈何底下门生被对手蛊惑,为了投其所好,便以他的名义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打造了这支玉笛,自此,这位两袖清风、有望入阁拜相的尚书大人,一世英名尽数毁于一旦,最后下场极为凄惨。”
叶凡沉默不语。
楚墨看到了恶。
前提是他看到了善。
这便是游尽人间,善恶两边。
那这个读书人模样的天下第一,又处在何种位置?
楚墨又接着说道:“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高官文人,能不能写出一篇漂亮的字,或是吟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当然是可以的。”
“一个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圣人名将,会不会有些不为人知的黑暗和缺陷?当然也是有的。”
楚墨端起茶水,轻饮了一口,笑道:“万事万物皆有例可循,有价值存在,自然也分一个大小高低。事无极端,与人交谈论道,最怕的就是占尽所有道理,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朝野之间,那些个君子圣贤,尚书阁老,为了自家学术政策,党争无数,以后世眼光来看,祸端极大,就是因为在这些事情上,他们做的一样不对。”
楚墨将叶凡面前已经有些凉意的茶水轻轻倒掉,又替其斟满了一杯,继续说道:“佛家讲究因果业障一说,更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禅语,何谓屠刀?这说的便是所行所作之恶,放下屠刀的前提,便是我知我所行为恶,很多人行恶而不知恶,又有些人知恶而偏行恶,说到底,这世间无数生灵,哪个手里没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屠刀?轻重大小之别罢了,想要说放便放,又岂是上嘴唇碰下嘴唇这么简单?”
楚墨莞尔一笑,“有些人,自知手有屠刀,满身罪业,不是因为不想放,而是不能放。”
叶凡突然拿起身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楚墨笑着继续为其斟满。
“大日凌于顶,天下之人,如枯槁之草,不过贱命一条。”
“叶凡,需知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便会如何看你。”
楚墨将长笛拿下,系在腰间,哈哈笑道:“好好看着,看看它是不是也在看着你。”
叶凡不语。
楚墨渐敛笑意,神色安详,轻饮了一口茶水,说道:“叶凡,今天我的这番说辞,你可还满意?”
叶凡突然抬起头,神情肃穆,沉声道:“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想掩饰你以杀止杀的暴行,我怎会满意,怎能满意!”
楚墨摆摆手,“茶水没了,正好歇息一会,先煮一壶茶再说。”
楚墨转过头,冲着屋内喊了一声,在屋里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的小狐狸猛然睁开眼睛,听到楚墨的言语后,赶紧泪眼婆娑的跑了出去。
叶凡看到自屋内而出的小狐狸,不由得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狐小青在看到叶凡的身影后,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刚想缩到叶凡怀里,躲避这个大魔头的摧残,但看到了他的眼神提示,心领神会之下小狐狸便立马站在原地,没有继续接下来的动作。
叶凡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笑问道:“你会煮茶吗?”
狐小青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楚墨,怯生生的点了点头,“回师父,以前在万狐窟的时候,我伺候过老祖宗和师姐她们,知道怎么煮茶。”
师父二字,被小狐狸咬的极重。
楚墨淡然一笑,没有理会小狐狸拙劣的警告。
小狐狸看着叶凡温和的眼神,心里的惶恐感骤然消退,得到了叶凡的肯定后,开始屋里屋外的来回忙活,为二人准备茶水。
楚墨提醒道:“泡茶时记得不要用沸水,今年最后一茬的毛尖,别给我祸害了。”
小狐狸不以为意,心想有师父在这,就算我祸害了你还能拿我怎样?
之前对于楚墨的万般恐惧,好像自她看到了叶凡的那刻起,就自行烟消云散了。
院子不远处有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有松鼠不停往返,惹得院前黄狗阵阵狂吠,楚墨轻挥衣袖,一道劲气突显,将黄狗击晕在树下。
他淡淡说道:“真是聒噪,惹人生厌。”
叶凡微微挑眉,对于眼前这个儒士模样的中年人的性情,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看起来就是完完全全的随性而行,不加约束。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要以读书人自居,还与自己煮茶论道,这岂不是作茧自缚?
楚墨先行接过小狐狸端上的茶水,轻饮一口,笑道:“手法尚可,不算坏了这好茶叶。”
叶凡也是饮下一口,淡然说道:“小狐狸是我的爱徒,楚兄可莫要夺人所爱啊。”
小狐狸顿时昂首挺胸,趾高气昂的看着楚墨,狐仗人势的模样彰显的淋漓尽致。
楚墨扯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并没有接过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说道:“杀一人以救万人,此番说法,你怎么看?”
叶凡说道:“于理于法,皆是不可。”
楚墨笑问道:“为何?”
叶凡说道:“无错无恶之人,无论因何缘由,杀之既有罪,有罪自不可,除了违反规则的人,不应肆意剥夺任何无辜之人的生命。”
楚墨继续问道:“杀了他可以挽救一万个人的性命,他无辜,一万个人也无辜。一个人的无辜,和一万个人的无辜,孰轻孰重?”
叶凡将茶杯放下,伸出手掌,紧握成拳,缓缓说道:“一样重。”
楚墨摇头轻笑,态度模棱两可。
叶凡继续说道:“杀戮无辜,有害国法。害国法而不知,却以为行的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这道理,站不住脚。”
楚墨正色道:“那不知阁下应以如何?”
叶凡沉声说道:“此事之着重点,不应要放在那一人之上,应该要放在被救的那万人之上。如果有人要害这一万人,那就潜心修行,比他更强。如果是一个团队,那就上书朝廷,依法惩处。如果是天灾
,便去抗灾;如果是人祸,便去问责此人,断没有杀一人以救万人是正确的选项。”
两人的交谈并没有选择避开狐小青,小狐狸在旁边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什么杀来杀去,听了半天连头都听大了,最后干脆两眼一闭,默默想着肉包子的美味之处,差点没把口水流出来。
楚墨又是笑问道:“我换种说法,假如山顶有块巨石,南边居住着一个老人,北边住着一群数千人的村庄,要是让你选择,你会让这巨石滚向哪侧?”
叶凡思索片刻,说道:“必须要选,且没有其余办法的情况下,我会选择滚向老人那面。”
楚墨听闻此言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语气不变继续问道:“这与杀一救万,又有什么区别?”
叶凡忽然笑了笑,摇头道:“你这是在挖坑让我往里跳啊,概念不同,事无绝对,数千人的村庄与一人一屋被摧毁,损失财产,所费物力人力当然不是平等的。当然,如果我不认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无法阻止之下,巨石的滚动我便不会干预,滚到哪侧都与我无关。”
叶凡顿了片刻,突然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楚墨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道:“自然是老人那面。”
叶凡继续问道:“为何?”
楚墨笑道:“你有你的答案,为何还要来问我的?”
叶凡饮下一杯茶,回道:“但说无妨,道理不是绝对的,先不说我赞不赞同,只要有人能说出些道理,那便是好事。”
楚墨拱手称赞道:“凡兄心有大善。”
叶凡坦然受之。
楚墨没有多加思考,便直接说道:“万物万法自有本身价值存在,价值本身也分个高低,帝王的价值比百姓大,仙人的价值比凡人大。国法比家规大,圣贤道理比市井人情大。自然,万人的价值也比一人大,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这般道理有些简单,却直白无误。”
叶凡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又该怎样定义事物其本身价值?”
楚墨回道:“问清本心,如此而已。”
叶凡默然。
楚墨站起身,将方桌与茶壶茶杯尽数收起,坦然说道:“我今日贸然前来是因为两件事,一是杀你,二是收这小狐狸为徒,不过你给了我一个惊喜,所以我不会亲自动手,你应该心存感激。”
叶凡也是起身,指了指巷子外面,笑道:“都是你安排的?”
楚墨笑意依旧,点头道:“不全是,但也差不多,所以你这么说也没错。顺便提醒你一句,里面应该有你认识的熟人。”
叶凡将长剑插于地底,问道:“你应该知道,在这里从外面进来的人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你又为何一定要杀我?”
楚墨将双手负于身后,笑道:“谁知道呢?”
随后,眼前身穿长衫,腰挂长笛的儒生读书人便悠然远去,哈哈大笑道:“叶凡,作为答谢,我送你一句话。”
“世间难得两全法,到最后无非是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叶凡将长剑拎起,转身直视院门,喃喃说道:“宁作我,不作我,有那么重要吗?”
小狐狸不明所以,见楚墨就此离去,也是松了口气,随后拉了拉叶凡的衣摆,好奇问道:“师父,那个人说的话是啥意思啊?”
叶凡揉了揉狐小青的脑袋,笑道:“你不用知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