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洲以南,大元沿海之滨的一座熔岩洞穴之内。
好个秋与一满头华发的老者相对而坐。
两人座下各是一块竹席,品秩与水帘洞山鬼座下那一块相差无几。
此竹席原为大昌国所有,乃是大昌国大皇子的心爱之物。
好个秋手掌下探,轻轻摩擦着身下竹席,双眼半眯,脸带微笑,看似心满意足,“刘公公,还记得这块竹席的来历吗?”
全名为刘腾的内侍叹了口气,垂首低眉,“老奴当然记得,此竹席乃是青禾洲最为强大的山上宗门金谷宗所赠。此竹席长有三丈宽有二丈,乃是以金谷宗所特有的‘金谷’炼制而成,水不侵、火不燃、尘不沾,凡人静坐其上,可淬炼体魄。修道中人静坐其上,亦各有收获,尤其是修行‘火术’的修士,事半功倍。”
好个秋微笑道:“刘公公不愧是父皇生前最为器重的臣子,对于百年之前的小事,如今说来亦是一清二楚。”
刘腾叹了口气,满头华发愈加生机黯淡,“往事重提,徒增伤悲罢了。”
好个秋并不觉得有多扫兴。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刻刀与一块树根。那块树根在他手里数年之久,终于显露出些许雏形。
是一座宫殿。
好个秋将刻刀与树根轻放在身前的竹席之上。
刘腾见他如此,心神猛然一颤。“陛下当真不打算卷土重来,重振雄风?”
好个秋叹了口气,“亡国之子,谈何雄风?”
刘腾双眼含泪,殷殷切切,似在祈盼着什么,“陛下...当真看够这人间了吗?”
好个秋微笑道:“原本尚且有些遗憾,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孩子,就看够了。”
刘腾知晓自己再行言劝不过徒劳,眼神登时黯淡下来。这位两百高龄的老人,这才有了濒死之相,“陛下是将那个孩子收做徒弟,将自己毕身所有倾囊相赠,寄希望于那个孩子吗?”
好个秋大笑,笑容纯真,又带着些许狡黠,“我只给了他几个玉灵果,还有一本《觅仙踪》。非要算得彻底的话,我把其中一块金谷席留在了那里,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带走。”
活了两百余年的老臣一头雾水,“这...玉灵果乃是人间四果之中品秩最为低下的一颗,《觅仙踪》亦不过游方野志...陛下倘若看得上那孩子,为何不多活几年,待那孩子能够独当一面,再...”
好个秋摇摇头,“那孩子并无修道天赋,我赠他玉灵果与《觅仙踪》,只是希望他能够保住性命而已,并不希望他上山。毕竟人间混沌,无论山上山下,勾心斗角。倘若父皇能够明白这些,便不至收下金谷席,最后害得国破山河亡...”
他叹了口气:“哎,那置胆于座的落魄男子,终于是翻身做了皇帝。”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那个跳河却无法自尽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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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昌亡国之前,好个秋便时常独自一人静坐于此,潜心悟道,一坐就是数十载,而后出洞对海出拳,境界一日千里。其间曾有大昌密探前来,告以大昌危机,彼时他一心修道,对此消息视若无睹。到得某日,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惊涛汹涌拍岸,风啸浪涌咆哮不止。他兴奋不已,踏浪而去。
待到重回青禾,他已跻身武道第十三境,凝释境,虽然不过“会意”阶段,但毕竟距圣阶仅剩一境之遥。
要知道,当今天下,“四阶之首”者,空无一人。倘若他能跻身圣阶,便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连天地都要为之颤抖!
且武道最后一阶、第十四境,谓之“开天”,传说跻身此境者,可一拳崩天!
当他回到溶洞,惊见刘腾双膝跪地,久久未起。
刘腾乃是皇宫一众供奉之中修为最高者,平日里紧随皇帝身后保驾护卫,今日来此,大约不妙。
果不其然,当好个秋问过一句“刘公公为何来此”,刘腾泣不成声道:“大皇子...大昌...亡了!”
他心一沉,武道一途,便这么断了。
至此往后,他再无心思修道,只是徒步跋涉,翻山过江。
在绿衣国廊桥,他对于那句“却道天凉好个秋”感同身受,故在那儒士上岸之后,他将一块金谷席赠了出去。
加上水帘洞内山鬼身下的那一块,原先长三宽二的竹席,被一分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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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秋摇摇头,剥去身上衣裤露出强悍精炼的肉身,而后握起那柄刻刀。
刘腾老泪纵横,额头紧紧抵在金谷席,浑身战栗不止,“陛下...”
好个秋微笑不语,将刻刀贴于胸前,缓缓剐下一片生肉。“这一刀,对不起父皇。”
手起、刀落,又是鲜血淋漓的一片生肉。“这一刀,对不起母后。”
皇宫后院一千余人,他便以刻刀,从身上剐下一千余片生肉,每一片生肉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却是同样的鲜血淋漓。
胸前与刻刀可及的后背,已可见森森白骨。
好个秋面不改色,开始切左臂,“这一刀,对不起曹大人。”
“这一刀,对不起林大人。”
...
满朝文武官员两万六。
待好个秋一个个道歉完毕,双腿、左臂仅剩白骨,便是胸膛,亦清晰可见跳动的心脏。整副身子,仅有手臂够不到的后背与右臂尚有完肉。
刘腾维持着磕头的姿势,泪涌如泉,打在金谷席,很快化作白烟散去。
好个秋仍是面带微笑,刻刀一撇,对准右肩削去,“这一刀...对不起大昌黎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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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神洲。
天下九大宗门之中唯一的武夫结盟——壹气帮。
七十余岁正值壮年的老帮主乐宇达正在书房品茶,提起茶杯,嘴唇尚未触及杯壁,动作就此僵住。
他双眼骤然睁大,片刻之后,渐渐趋于寻常,而后叹了口气,摇摇头,将茶杯放回茶几之上,再无品茶心思。
那个武道天才,终究是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