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见狐王,鹦长莺长鹰”
——九州·北宋·柳居龄《灯油笔谈》
第一幕 “北国有狐,喜据书室,白昼与人对语,夜掷瓦石击缶,但不睹其形耳。”——九州·魏·蒲宗易《狐灵》
夜晚的沧州城,飘雪之下,只剩一间明灯。新晋孝廉刘玉士仍在秉烛夜读,来年三月便是尚书省门下学士科举,将会在京都曲江园举行,若是有幸入榜,便能在春花烂漫之时,参加由皇子亲自举行的“杏园宴”,这会是莘莘学子十年寒窗后的最美好的回忆,甚至后来殿试中了前三甲的愉悦都无法与之相比。
刘玉士除了读四书,便读一些有关四书的释解,那几本书纵然字多,也是他从四岁起,一直读到现在的,早就倒背如流,深刻在脑海里了。但每一次,考官根据这几本书所出的题目,都是新花样,好似这几本书里囊括的,是旧年与新年,代代里的精粹。
桌上的油灯晃了几下,约莫是被风吹的,但他背对着窗口,且封闭着窗门,不该有风进来的,他一心都在书上,管不了这些东西。
“噔~噔....”旁屋传出了声响,像是雨滴打落在瓦盆上,又或是木筷子在敲着瓷碗碟,只响一阵的话,刘玉士不会在意的,但一直不停的响,扰得他有了情绪,不由得“醒”了过来,他读书的时候也像是在休息,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得了,只是不读的时候,他太不安心,只有摸着书页,他才觉得安全,旁人看着他觉得是读书入迷,其实已经成了种读书人的自我麻痹。
他这才有了“生气”,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手推着桌边,把自己连着凳子往后推出去几尺,然后站了起来,肩膀靠下一点酸痛得很,想直起背都一时艰难,此屋与旁屋只有一块帘布隔着,他眼睛睁不太开,离开桌子乏困感就立刻涌来了,一掀开帘布,露出了面容,竟然是颛王东的脸。
颛王东现在是刘玉士,他完完全全还是颛王东,但是此时此刻,他拥有着的是刘玉士的记忆、身份,且仅仅是这一段的记忆,做的也都是刘玉士该做的事。
刘玉士(颛王东)看见地上有一块东西,回到屋里把油灯拿出来,照着看了看,原来是块瓦制的盆器,它从小只看书,不关注其它东西,所以不知道那是块缶,一种简单的乐器。只有这么块东西,也不见是什么东西在敲,刘玉士(颛王东)没有多想,又回到了屋里,坐下来看书,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刘玉士(颛王东)一遍遍去看,却始终没有发现,最后就不管了,伴随着单调的乐声,读那几卷文字一直到困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虽无鸡鸣声,刘玉士(颛王东)还是早早的醒了,吃了碗热水泡冷饭,就着从老家带过来的咸菜梆子,只要能活到考试那天就行,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奢求,当然,来京的钱花的也差不多了。还是读这几本书,一上午过后,他叹了口气,自语道:“举人就行了吧,我走不了多远了。”天下十万学子,榜上题名者仅有五百,刘玉士(颛王东)是榜单最后一名,这样的水平已经是他超常发挥了,他没有什么希望能通过学士考试,他离着杏园宴太远了,读书人多年来最大的感触,正是自己的天资显得愈发的平庸,那些千百年前由一群天资卓越的大能人写下的文字,再过千年,也只有那些悟性高的学子才能读出其韵味,像他这样的榆木脑袋,就算日夜辛勤,也终究是到头了。
可是谁又能甘心的,他付出的努力不比别人少啊。
“唉,这一句佳文,读了一年了,也没读出有什么味道啊。”刘玉士(颛王东)苦恼地哀叹道。
正此时,许是他的错觉,身边响起了咳嗽声,过了一会儿,竟真的有他人声音传出,音色悠远,说道:“这一句有何难呢,不就是讲述了白老子的对日昃之离的挽歌吗?”
刘玉士(颛王东)大惊,慌道:“是谁?快出来,莫要吓人!”
“我在这,你往桌上看?”
刘玉士(颛王东)双脚一蹬,连人带凳子朝后摔去,接着爬着远离了桌子靠在窗边,想要跳出去。那声音急忙安慰他道:“别害怕?你看桌子上,我是那盏灯,我是灯仙。”
见刘玉士(颛王东)马上要跳出去,那声音又说道:“白老子鼓瑟而歌,歌曰三爻载
辞,庄路乃以那一句佳话回之,似是在陈述己意,实则在呵斥汉士不及暮年而衰,哀叹惠王不及壮年而亡,赞叹白老子不及少年而兴,话中还有三意,在人、在天、在地,道文以人为底、又为先,仰头看自然生死、低头看云海浮沉、平眼看人间千面,妙就妙在,其可随政变换,随人变换,江河山川俱是此理,也俱在理外,就看人心何变。”
刘玉士(颛王东)闻时入迷,闻后更是惊愕,放下窗来,小步在屋中踱了半会儿,接着朝着桌上行礼作揖,双膝跪下求道:“先生所言,解我一年疑惑,多谢多谢!”
“非也非也,汝只是差那临门一脚罢了,快快起身把。”
“先生真是灯仙?”刘玉士(颛王东)起身靠前,又疑惑道:“为何晚上不曾听闻大仙声音?”
“哦...我这灯仙不藏在火里,藏在影中,夜里只有火光而无它光,只能见灯不得见影,白日里有了日光,灯后成影,我在能现身。”
刘玉士(颛王东)往灯后墙面看去,看到了个妖娆身姿,只有手臂长短,但觉不是人,他平日里不见它物,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张口问这是什么影子,似犬非犬、似猫非猫。”
灯仙随口回道:“你这书生?连狐狸都没见过?”
“啊?”刘玉士(颛王东)大惊道,“大仙,你你...你是狐狸?”
那灯仙沉默了一段时间,而后才说道:“刘孝廉误会了,我并非狐狸,只是那影子像极了狐狸罢了,不行的话,你拨弄一下灯芯。”
刘玉士(颛王东)挑了下灯芯,墙面上的影子立即就变化了模样,是个人形的上半身,这才安下心来,莫说读书人,就算是平常人家也都将狐狸、黄鼠狼等物列入妖物,它们说的孽话都是不可行的。
灯仙说自己从前朝就存在,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它陪伴了一代又一代的赶考的读书人,因常年聆听百家精粹,故而有了灵性,生出了神智,能遇到他这书生,算是有缘。
刘玉士(颛王东)大喜过望,当即拜灯仙为师,日日向其学习四书深意,而灯仙白日诲人不倦,夜晚却销声匿迹,刘玉士(颛王东)晚上也不再夜读,只是他那小小的屋房里,夜里一直有击缶声响起。
时至来年三月,刘玉士(颛王东)参加了曲江园学士考试,两日后榜上提名,竟为首位,随即闻名于京城,一般学士榜第一名,在殿试之后,定是前三甲,又极有可能是状元,所以择日起,刘玉士(颛王东)门庭若市,来拜访交好的人数不胜数。
刘玉士(颛王东)却闭门不出,专心读书,那灯仙对其有问必答,且答之精妙,往往使刘玉士(颛王东)有醍醐灌顶之感。杏园宴上,刘玉士(颛王东)第一次被世间繁华香暖入心,在被众人追捧之下,他心有所动,不由得贪恋起了那种感觉,他害怕这感觉一去不返,所以对灯仙无有不问。灯仙在殿试之前的某天,央求刘玉士(颛王东)帮它一件小事,并未说何事,但刘玉士(颛王东)满口答应下来。
殿试之后,刘玉士(颛王东)果中状元,由皇帝钦点,自此天下闻名,皇帝决定两日后宴请殿试前三甲,刘玉士(颛王东)恍然如做梦一般,好是激动。
回到家中,灯仙先是报了喜,而后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它向刘玉士(颛王东)坦白,自己就是一只狐妖,却不是害人的狐妖,它十分痴迷于人类的文化,喜好读诗书,它希望刘玉士(颛王东)能在皇帝面前为他说几句话,这么多年,它从没有害过人,帮助一个个进京赶考的学子通过考试,它自己才真正是学有大成,它也希望能得到天下学者的认可。
刘玉士(颛王东)闻后心生胆寒,却忌惮它是狐妖,不敢放肆,只能连忙答应,两日后去见皇帝,参加了宴会,关于狐妖之事,他只字未提,一是怕被当成邪祟妖言惑众,二是怕让世人知道自己的才能是假、功名亦是假,也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间房子,向皇上求了个京外的好差事,便匆匆离京了。
途中找了不少江湖术士,为自己驱邪避难,倒也产生了些作用,狐妖再也没有出现在它面前。
时间突然跳过了十年,而刘玉士(颛王东)直接到了十年后的某个场景之中,十年的光阴,让刘玉士(颛王东)逐渐将狐妖之事忘却,也打心里相信自
己是靠着自己的机缘和天分才考中状元的,所谓的灯仙,成了他口中当时的梦境,也被人人称道。
某日,他要洗浴,新过门的小妾亲自来侍奉,二人免不了要鸳鸯戏水一番,小妾看到了刘玉士(颛王东)手上的彩色麻绳,笑问他这是哪个红颜相送,刘玉士(颛王东)便说这是当年一个道士送给他的防身之物,只要一直带着它,狐妖就不可能找到自己,小妾嬉笑这老爷太把梦境当真,就算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一番娇滴滴的推搡下,刘玉士(颛王东)动了心,也觉得手上带着那东西太过麻烦,就真的一把将其撤下,随手扔进火炉里了。
当夜,一朵黑云悄然出现,遮住了空中新月。而刘玉士(颛王东)做了一个梦,他回到了那张桌子前,墙上有灯的影子,只是那不是白天,而是黑夜,狐妖的声音再次响起,虽为梦境,但刘玉士(颛王东)感觉无比真实,狐妖问他道:“你向皇帝说了吗?”
“说了...皇帝不信,当天就安排我出京了,所以来不及告诉你。”
狐妖笑得很诡异,刘玉士(颛王东)问道:“这不是晚上吗?你不是现不了身?”
“我一直都在,不行你过来瞧瞧。”
“嗯?”刘玉士(颛王东)站起身子,掀开了门帘,黑暗里他看见地上有一块缶,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其他东西,过了一会儿,缶上传出声音,有东西在敲击缶面,刘玉士(颛王东)回到房间,举着灯走出,那油灯进了这房间就立刻熄灭,四处全是黑暗着的,而片刻后有两盏灯在缶上九尺左右高处出现,隐隐还在颤动。
“你在哪?”刘玉士(颛王东)忐忑的问道。
“我再问你一次,你跟皇帝说了吗?”狐妖的声音很冷厉。
刘玉士(颛王东)咽了咽口水,强撑着镇定道:“真的说了,没有人相信,我再说就是欺君之罪,要被诛九族的。”
“哦...”狐妖突然开始阴森的笑,说道,“你看得到我吗?”
“没看到,你在哪里?你是那块缶盘吗?”刘玉士(颛王东)觉得这房间里无比阴冷,梦境的感觉太过于真实,以至于他相信这地方就是当年的书屋。
忽的,房间里的那两盏灯亮了许多,刘玉士(颛王东)忽然面目狰狞,双手抓着脸皮,万分惊恐的看着上方,在缶盘上面悬着的两盏灯,竟是一只青色大狐妖的眼睛,而缶能发出声音,是因为狐妖的口水正滴落在上面,其实每晚皆是如此,白日里是虚假的人性,晚上便是真实的兽性。
狐妖咬牙切齿地狠笑道:“挺聪明啊,能找到道士帮忙,十年啦,你让我好找啊,人类都是骗子,你现在舒服了,状元郎啊,世人不知道,你那些本事都是我的!我施舍给你的!”狐妖的血盆大口忽然咬了过去,第二天,刘玉士(颛王东)大病,无法下床,但意识清醒,身体极度虚弱。
也从这一天开始,刘府上下处处背运,没几年就家道中落,所有子嗣全部夭折,所有家业全部崩塌,刘玉士(颛王东)身边人一个个离去、死去,直至剩他一人,官职没了,房子没了,他就被人用块被褥裹着扔到了街上,后来被个曾经欠他情面的老友接济,送到了一处破旧的小房子,然后那位老友便消失不见了,刘玉士(颛王东)的身体忽然就好了,但是小小的房子里只有一张书桌,一盏油灯,和几本书。
忽的,灯燃了起来,狐妖的声音再度响起,“桀桀桀...我给你的,你全都得还给我,来,你重新考取功名,我让你活着,你永远别想甩开我,直到你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功名为止,桀桀桀....”
刘玉士(颛王东)在房中崩溃大喊,家中所有门窗全部被锁紧,白天只有一束光射在那桌子上,夜晚只有那盏油灯在亮着,吃的只有热水泡冷饭,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其他声音在响起,他一直能够活着,疯了七天后,他拿起书,日夜诵读,然而,他这位被别人捧了十年的状元,再次拿起四书之时,才再次发现,自己的平庸之姿,是不能够读懂那些文字的。
一年、三年、十年,他疯了又醒,醒了又疯,他的考官就是狐妖,狐妖为其出题,三十年后还是没有考过,直至白发苍苍,他依旧坐在那张书桌前,佝偻着背影,只有一盏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