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都会二十六年,十年光阴已过,均士魅也已十岁了。
不管这十年间外界因为均士家族的突然覆灭造就了多大的震荡,都与这一家人没了关系。
他们隐居的地方,是无名之山,而方圆数百里内,未再有一户人家。因害怕再生出什么祸患,均士宇川和秦萱再未生育,而丫鬟苏鸽儿和奴仆豆官儿孕育了一个丫头,比均士魅只小两岁,叫做豆小年。为了照顾主子的颜面,他们而两人暗自也约好,只生一个,绝不再生。
这日,豆小年又在隐湖湖畔等待着,许久之后,一个少年从林中飞出,轻垫着脚,踩着虚空而下,小小年纪,身法已是不俗。
“魅哥,你又偷学我爹的本事去了。”
少年正是均士魅,十年过后,他愈发俊美,只见他双眼含笑,欣喜道:“官儿叔又不是不知道,他今天打了一套功法哩,我一眼就学会了,你瞧着!”说罢,少年飞至湖面,踩着湖水,静待一息,周身湖水盘旋而升,均士魅拂手一点,水流滚动成珠,明明是水,却炙热烧熟,接着甩手而出,一颗鸡蛋大的水珠射出,正中湖边青石,那青石崩裂成片,可见其威力。
豆官儿一如既往地躲在暗处观察着均士魅地一举一动,如均士魅所言,他早就发现均士魅偷学自己的本事了。均士宇川和秦萱从来不允许均士魅修行,可均士魅自从发现豆官儿时不时会在某处修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豆官儿心中长叹着,若不是这孩子天生毒能,一定会在西玡毒域年少成名,这样的天资,几千年也出不了一个。
而均士魅的特殊能力也大致被摸清,一开始被认为是毒能,而且是没有任何解药的毒,可化成气,无色无味,悄无声息的将任何东西腐化成水,不知不觉间,可灭万物,而十年期间,众人也渐渐发现,这能力更接近,或者根本就是腐蚀之力,且根本无法被阻碍,就算是拥有者均士魅,也只能将其停止,却依然不能拯救被腐蚀的东西。
从小到大,均士魅几乎没有遭过罪,因为那腐蚀之力只会在他痛苦之时迸发,且范围之广,行动之快超过了此地修行者的认知,只要情绪到位,眨眼睛灭掉十里范围内的生灵简直轻而易举,几千年不曾剥落过一层皮的金石,碰见那力量,也就吹口气的功夫,便腐烂成泥了。
均士魅朝着某处不经意一瞥,他自然也知道豆官儿数年来一直藏在暗处观察着自己,虽说没有拜师,但二人已是师徒。
虽然独处深山,均士魅也并没有表现出对外界多大的好奇心,除此之外,拥有毒能的他,自小的性格也开朗活泼....
玉都会三十年,均士魅十四岁这天,深山里的修行者气息终于被外界发现....
玉都会三十一年春,这日刚好是春分,十三岁的豆小年正为着今晚何去何从儿发愁,她坐在秦家门外街道上,一坐便是一天,傍晚的时候,许是她饿的没了力气,双眼已经出现了幻觉,天空的鸟儿在倒着飞,地上的石子是蜿蜒的小蛇。
她嗅到了一缕“臭香”,抬头一看,立刻探头张嘴去咬,腥臭的米团在口中成了美味。渐渐的,她的眼睛也不花了,看到了来人是谁。她耸了耸肩膀,佯装着老成,说道:“魅哥,你又瘦啦..嘻嘻。”
“我还觉得胖了点呢,嘻嘻。”枯瘦如柴的均士魅依然如翩翩公子,你看他浑身没有一块好衣,却如缠青袍,你看他双眼凹陷,全身是伤,却洋洋自然,谈笑风生。
“魅哥,你今天被抽了几次?”
“三次吧,比昨天还多了一次,你呢,不是让你回到山里吗?讨饭还没够呀。”
从十四岁生日那天被带出了山,秦家便接走了他们,豆官儿和苏鸽儿、豆小年被遗弃,不知什么时候,豆官儿死了,不知什么原因,苏鸽儿没了,不知什么交易,均士魅进了一个炉房,每日都被抽血炼药,而均士宇川和秦萱再没有出现。
“我搬不走爹娘的尸首。”
“你又来了。”
“真的呢,魅哥,他们真的在那两块石头里,我看到我爹的骨头哩。”
均士魅揽住豆小年的肩
膀,轻轻安抚着,说道:“埋进石头也不错哩,永远永远都不会化为尘土,明天我帮你搬吧,明儿抽的少...”
“魅哥...”
“嗯?”
“你那个堂里的那个老鼠脑袋的家伙,昨儿扒了我的裤子哩。”
“哦。”
“但我跑掉了,差点就跑不掉了。”
“嗯”
“魅哥。”
“嗯?”
“我可能要藏在..”豆小年趴在均士魅耳边说了一个地方,“被找到就坏了。”
“嗯,去吧。”
“我吃饱了,明天见。”
“明天见。”
夕阳西下,豆小年藏进了一家酒馆的酸菜坛里...
夕阳西下,秦家燥堂里,一个老鼠模样的男人,全身腐烂,几息时间内, 化成了污水...
玉都会三十一年夏,这日刚好是夏至。
均士魅坐在门槛前的青石板上,他比以前更瘦了,然而他看向天空的眼睛,依然不曾失去光亮。面前走来了个穿着素衣,抹着脂粉的少女,正是豆小年。
豆小年将一个香喷喷的饭团送到均士魅面前,均士魅摇了摇头,浅笑着看着她。豆小年鼓着嘴吧,说着:“这个可不脏,我自己做的。”她没有挺过春末的寒冷,还是被卖进了那栋充斥着人间臭香的花楼。
均士魅摸着豆小年的脑袋,闻到了已经熟悉的腥臭味,他却佯装不知,开心地看着豆小年,说道:“你不脏。”
“魅哥...”
“嗯?”
“他们又打你啦?”
“嗯。”
“魅哥..”
“嗯?”
“我想跟你回山里哦,那里的工作太讨厌了,我不喜欢...”
“你先走吧。”
“我呀,我走不了哦,要还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钱哦..”
“嗯...”
玉都会三十一年秋,这日刚好是秋分。
均士魅坐在青石板上,没有等到豆小年..
路上走来了两个糙汉子..
“昨那黄楼又扔人了..”
“哦?是哪个骚货?”
“小豆豆,十三岁那个...”
“哈?我刚来啊,没听过这么小的哈?是哪里抓来的野雏?”
“早就不是了,爷都玩了十多遭了,这烂货挣钱不要命,啥活都接,昨接了个硬活,被搞残了,晚上就扔西凉河里了,早上有人看见了,三四个乞丐围着,兴许又折腾了一夜,没气了吧。”
均士魅站起了身子,他又瘦了,裤子仿若成了裙子,他走进了寒风,你看他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却依然有着血液和温度。
西凉河畔,两行人围着嘻嘻哈哈看着热闹。一人用棒子跳起了个光溜溜的女孩,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没有一块。那人喊道:“有没有人认啊,没人认就拖到山里扔了啊?”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一野汉子大喊道:“老刘,你装什么蒜,你没玩过她啊,你领回家葬在祖坟吧,哈哈哈..”
“去你娘的”老刘白了他一眼,却还得公事公办,又问了一次。
这回,人群中伸出了一只手,河边瞬间变得安静,目光聚集而去,一个瘦到离谱的少年,缓缓走出,脱去了上衣,那还算是衣服吗?明明就是一块抹布,少年的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没有一块。
少年用“抹布”包裹住了女孩,没人觉得他那身骨头能抱得起来,甚至他也这么觉得,但出乎意料得是,女孩很轻,比他还要轻。
少年抱着女孩的尸体,走出了人群...他坐回了青石板,怀抱着一具凉透了的人儿...
玉都会三十一年冬,这日刚好是冬至。
一座院门,被冲开了,一个小丫头惊慌失措地扑到了一个女人身前,喊道:“大...大小姐,快,你快去宗室!”
秦家宗室里,遍地腐尸,老族长胆颤地看着那少年,声音都在发抖,说道:“魅...魅儿啊,这两年怠慢了你,你...我是你姥
爷啊..”
“我娘呢?爹呢?”均士魅又瘦了,你看他浑身不带一点光色,却依然目光平静如水,数不清多少日没有喝一口水,吃一口食,好似...不需要了。
“你先回去,我很快就让你们见面,他们出去办事了,这两日就该回来了。”老族长尽量安抚着,这一年,这孩子从来没有反抗过,可就从上个月,他不再愿被抽血,也开始提出条件了,这一年,靠着那天下至极的毒血,秦家几乎统一了整个西玡毒域。
一个丫鬟冲进来,一个趔趄绊倒在地,又一道身影冲进来,均士魅侧转了身子,一只手轻轻按在了来人的肚皮。
“魅...魅儿...”女人颤抖的声音响起。
均士魅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光亮,他抬起了双眼,耳畔响起了一年前被带出山时爹娘的千万嘱托....
“魅儿,出去之后,无论什么情况,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释放自己的能力,控制住它,不要发怒,不要埋怨,要忍,对万物要心存怜悯,记住了吗?”
“爹?要忍到什么时候?如...如果别人伤害我们呢?我...我还答应要保护小年呢!”
“儿子,不要保护任何人,就是你对苍生最大的怜悯了!”
“爹,我是怪物吗?我...谁...谁来怜悯我呢?”
“忍,儿子,直到我找到你,不要做任何事!”
均士魅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好似他已经习惯这一切了,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轻轻说道:“娘。”
“魅儿”被软禁了一年,得不到儿子任何消息的秦萱,在身体快速腐烂之中,双眼含泪,对着面前这枯瘦惨败似鬼的儿子,也轻轻回复道:“对不起..”
她化成了一滩污水,他身上弃了一份情。
山道上,十五岁的均士魅拖着三块石头,石头里埋着的,是豆官儿、苏鸽儿和豆小年的尸骨,原来,是他偷回了被残害的人儿,埋入了石中,让他们永远永远不会化成尘土。他将石头拖进了他生活了十四年的那座山,沉入了他与小年常玩耍的隐湖。
他静静地做完了这一切,只向着那深山和湖面看了一会儿,便走出了山口,而均士宇川等在了那里。
“魅儿,我和你娘一直被监禁着,我们真的不知...”
“爹,我不杀你,你放我走吧。”
“儿子,权当是对苍天的赎罪吧,你的诞生是带着罪孽的,儿子,为了苍生,爹陪你一起死吧!”
“爹,你看那里”均士魅向深山里指了指,“你去那里找一下,我丢了一样东西,找不回了,你帮我把他带回来,我就再听你一次。”
均士宇川心痛不已,他点了点头,冲进了山中,来到了隐湖,他一眼便看到了湖底的三块石头,最近的一块,露着一个女孩的半边尸骨,其血肉并未腐烂,看到的一瞬间,一段记忆冲进了均士宇川的脑海,他看到了豆小年和均士魅经历的一切,他心口疼痛,低头一看,从心脏开始,他在渐渐的腐烂,而就在最后的时刻,他突然感应到了一种情感,他终于找到了被儿子抛弃的东西。
“对万物要心存怜悯,记住了吗?”
“我怜悯了所有不该被怜悯的人,谁又曾为我和她降下一丝怜悯之心呢?”均士魅的声音出现在弥留之际均士宇川的脑海,“为什么错的不是天下而是我呢?爹,你错了,是这个世界的问题,别急,我会把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送到你那边。”
“儿子!不要...危害苍生啊!”
均士宇川的身体化成了污水,融入了湖水之中。
均士魅再次走入了人间,然而,他的怜悯之心,从此封印在了那埋葬着少女尸骨的石头之内,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既然天让我成毒,那我便让天下亡于毒!”
这年,西玡毒域的天空再没有晴过,西玡毒域的空气,再没有清过,似是跨越了无数轮回后,再次君临天下,让世间无数生灵胆颤惊魂的戾气,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噩梦之中,而那正是,没有任何怜悯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