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看着拉扯自己胳膊的小女孩,夏木无奈道,“你看天阴了,说不定马上就会下雨,我们快点回去……”
“你闭嘴!”小女孩回头朝他嚷道。
“别闹了,浅儿,生这么大气干嘛。”夏木苦笑道,“我哪里招惹你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湖边,开阔的湖面上,倒映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也倒映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
一大早,浅儿就把夏木从床上拉了起来。
非闹着要他跟自己外出走走,那副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一路上都在生闷气。
还没睡醒的夏木,迷糊了半晌,不知道她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夏木看了一眼粼粼的湖面,揶揄道:“小姑奶奶,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是想把我推进湖里淹死吗?可惜了,其实我水性不错。”
浅儿抡起拳头就朝他的身上打,一边揍一边骂道:“那我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夏木张开大手。钳住浅儿的小胳膊,嬉笑道:“哎哟,小ㄚ头,谁教你骂人的?”
浅儿使劲挣扎了半天,发现自己挣不开,突然破口大哭道:“哇啊啊啊你欺负我!”
“到底谁欺负谁……“夏木无语道,”你可别哭,我最怕小孩子哭了。”
“那你放开我!”浅儿用泪汪汪的眼睛瞪着他。
“好吧,我放开你,可你不许再胡闹了!”夏木加重了语气道,“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
没想到夏木刚一松开手,小丫头突然朝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毫无留情,夏木又是叫疼又是求饶,好半天,她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嘴巴。
看着手背上那一排带血的牙印,夏木苦笑道:“你这个疯丫头,现在消气了吧,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浅儿冷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湖边的草地上。
夏木识趣地坐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拿烟的手还有点抖。
浅儿皱了皱鼻子,从口袋里拿出半个橘子吃起来,嘟囔道:“昨天,你是不是和姐姐一起去神社了?”
夏木愣了愣,旋即点头。
“姐姐是不是把风铃送给你了,还亲了你!”
“咳……”
夏木差点被烟呛死,咳得满脸涨红,瞪着眼道:“你……你怎么知道的,你姐告诉你的?”
“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
“是有这么回事,她太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
话音未落,浅儿突然凑上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落在同一个位置。
夏木吓得侧身躲开,差点栽进湖里,叫道:“你又是干什么?”
“两清了。”浅儿勾起嘴角,颇为得意道。
“什么两清了?”
“你别管了,以后不许你和姐姐走得太近!还有那串风铃,你要好好保管,听到没有!”
夏木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终于明白这小丫头为什么生气。
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的。”
浅儿揉着额头,冲他咧嘴一笑,满嘴的橘汁流到了下巴上。
夏木拿出手帕让她擦一擦。
自己默默抽着烟,目光落进湖中,微风掠过,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
“这些水波,看上去好像蛛网。”浅儿突然说道。
夏木会心一笑,轻声道:“它们有一个更美的词来形容,叫涟漪。”
“涟漪?”
“随风而起的涟漪,很美不是吗?”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小念。
她温柔的眼波,浅浅的笑,就像微风泛起的涟漪,在他那片沉寂多年的心湖上扩散。
森之乡有许多的湖,它们有大有小,宛如镶嵌在山谷和森林里的宝石。
湖水的源头来自谷底溪涧,来自神社前的泉眼。
据长者的说法,神社接受人们的祈祷,护佑泉眼永不枯竭。
所有的湖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隐湖。
当夏木睁开眼睛时,看见漫天雨丝纷落,细雨已经沁湿了外衣。
湖边放着浅儿的外衣,他慌忙朝湖中呼喊,却不见有身影从湖面冒出来。
先前浅儿闹着要下水游泳,夏木拗不过她,便说自己在岸上等她。
谁知道,被风轻轻一吹,他就莫名其妙的睡了过去,一睁眼已经下起了小雨。
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湖面上更看不见人影,夏木顿时紧张起来。
眼看雨越来越大,远处隐隐还有雷声传来,不赶快叫她上岸的话,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正在夏木焦虑万分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从湖中随风传来。
“阿夏,阿夏……”
夏木大喊道:“浅儿,是你吗?”
“阿夏,阿夏……”
那不是浅儿的声音。
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声音似乎是从湖底传来,隔着幽深的湖水,执着地呼喊他的名字。
山风又起,带着湿漉漉的雨意,掠过广袤的隐湖。
顺着呜咽的风,夏木再一次听见了密林之中的哭声。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森林,狂风中树木扭动,如同痉挛的人体,扯落的树叶朝着天空深处卷去。
黑暗在林中躁动不安,传来刺破耳膜的尖利哭声。
这一次,夏木听得分明,那是小孩的哭声。
“浅儿!”
他朝着湖中拼命大吼,想借此压制心中的恐惧。
忽然间,一阵劲风从身后刮过,就像有人用力推了一掌,夏木猝不及防掉进了湖里。
在入水的一瞬间,林中传来的可怕哭声,戛然而止。
湖水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拥抱着他,呼唤声贴在他的耳边,带着充满死亡意味的柔情。
很多遗忘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复苏。
这些记忆中,都充斥着一张女人的脸,苍白而美丽。
令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个女人的容颜,和小念一模一样。
不,或者说,是长大了一些的小念,脸上带着几分成熟的韵味。
“阿夏,阿夏……”
女人的声音从他的记忆里,也从隐湖的最深处传来,呼唤他前往幽暗的深渊。
随着岁月流逝,湖底堆积起一层又一层泥沙,在这片暗无天日的水域里,掩埋着不知多少秘密。
声音的源头,在一辆汽车的遗骸里。
倾斜的后半车身埋在泥沙里,驾驶座上躺着一具蒙尘的骷髅,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打量着他。
他的胸膛里传来强烈的疼痛,就像有人正用一把钝刀,割着心口的肉。
复苏的记忆里,那个苍白而美丽的女人,最终死在了这辆汽车里。
幽深的湖底成为了她的坟墓,多年来,无人打破这里的死寂。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会长眠在湖底,凄凉的死去,甚至没有一个葬礼。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能记起她的容貌,却记不起她的名字,她的过去,她和自己的关系
他的身体慢慢下沉,躺进了柔软的泥沙里,悲伤撕裂着他的胸膛,他的心正在慢慢死去。
或许,就这样静静长眠,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忽然间,他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水面朝他游来,是浅儿。
她就像一条灵动的鱼儿,在水中随心所欲地游动。
围着夏木的身边打了一个转,将他从泥沙里拉了出来,朝湖面迅速游去。
他们爬上岸时,雨已经大了起来,升起了灰白的雨雾,雨水击打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咳嗽了半晌,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连忙抬头去看浅儿。
发现她的样子非常虚弱,那双漆黑的眼睛。淡化成了浅灰色,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活泼。
“浅儿,你没事吧?”
夏木喊了几声,浅儿却没有丝毫回应。
雨水淋湿了她的身体,看上去就像被人遗弃的布偶娃娃。
他长叹一声,将浅儿抱进怀里,用外衣为她遮雨,迎着风踏上了回家的路。
当他走上公路时,发现路边聚集着数十条山狗。
为首的那条老黑狗,在雨中朝他摇了摇尾巴,转身为他开路。
在雨中,森林再次平静了下来。
……
小念撑着一把红伞,在路旁静静等待着他们,仿佛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夏木发现,她的眼瞳也变成了浅灰色,就像半透明玻璃珠子,倒映着他的狼狈样。
她没有说一句话,将红伞塞进了夏木的手中,从怀里接过浅儿,转身便离开了。
夏木想要去追,却发现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里,仿佛原本就是雨中的一道影子。
那些山狗朝他吠叫了几声,纷纷离开公路,消失进幽深的森林里。
好几天都没有再看到这对姐妹。
他想登门拜访,询问周边的人俩姐妹家住何处,他们都伸手一指山谷之中。
“神社?”夏木惊讶地合不拢嘴。
人们点头道:“姐妹俩没有父母,也没有住的地方。老人们商议后,将她们安置进了神社。你如果想去拜访她们,还是不要了,神社规定禁止外人入内的。”
夏木的心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不仅是对浅儿的安危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虑,深埋在他的心里。
……
再次看见浅儿,是伯父入葬的那天。
他跟在送殡队伍中,看见小念和浅儿手挽着手,在人群中朝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