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露出不快的表情,挥挥手打断他:“你要理解我,秦先生,我已经很站在你这边了,要我联系一个人,去杀我认识的另一个人,这……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
好吧。
秦勤生转念一想:在28岁生日当天,手刃仇人,再结束自己,真是没有比这还要畅快的事了。
第二天,陈医师给他搞来很多瓶安眠药。
叫他解决掉张平顺后再吃——半瓶,一瓶,亦或是一口气吃两瓶,全部随意。
最后,秦勤生问起医师,帮他做这些的价钱。
这个黑白两道的眼镜蛇,圆滑一笑,告诉他:“不多不多,友情价,只要给我两千就行了。”
“两千吗?”
“是的!”
一切安排妥当后,秦勤生感觉紧张:不是因为自己将死,而是因为要动刀杀人。
杀仇人也是杀人呐。
他长这么大,可是连一只虫子都没刻意去踩过。
每每细想,紧张感都会被那深渊般的愤怒所覆盖:他杀了我爸爸,让我变成无父无母的孩子,毁了我的一生。
他也有孩子吗?
那他真应该想想,自己孩子失去双亲后的生活。
“我一定、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他对医师说过,之后又对自己说了很多遍……
……
今晚,陈华有些失眠。
身旁是女助理轻飘飘的鼾声。
马上就要到12点了,然后就是秦勤生的生日。
最后的生日。
他收了秦勤生两千块,有一种业界良心的感觉。
没人知道他心里的盘算是什么……
……
“九万吗!”
还记得5天前,在电话里告知价格的时候,张平顺那短暂惊喜的语气,随即坠崖般低沉下去。
陈华有些担心对方会说“不”。
他不会说不的。
根据调查,这老家伙已经缺钱到顶了。
瞎说个这么大的数字,他不上钩才怪!
“这回是什么人?”
等了许久,话筒底噪的电流声,呲到第23下,张平顺开始询问具体的事宜
他没告诉他很多方面,只说了他需要听的。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
陈华在床上翻了个身,越过女助理妙曼的身材,看了看矮柜上的闹钟——
是的,事情进展顺利的话,明晚6点多,在那间单人公寓的客厅里,会有两具尸体出现。
介于秦勤生的人际关系约等于无,天知道要多久,尸体才会被发现
执法者查不到自己这的。
对此,陈华信心十足:首先,关于自己的心理咨询室,张平顺没跟他家人或是任何人说过,毕竟牵扯到旧罪的梦魇,杀了高狄的妻子后,就更不会向谁说了。
而秦勤生呢,陈华了解他的问题,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
再来,陈华推测,执法者会追溯这两个人的关系,一直查到24年前的天津小镇。
指不定,他们会怀疑张平顺,是杀害匡英杰的凶手——确实。
他们或许会找到论证的证据,或许不会。
不管怎样,一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心理咨询师,跟整个调查线,都搭不上半点关系。
想着想着,12点到了。
陈华知道,那两人只能活不到一天的时间。
“生日快乐。”他幸文乐祸地笑了一声。
“什么?”女助理迷糊地呜咽一声。
“没什么,亲爱的。”
陈华轻抚对方的脸颊,心里一阵意,便高枕无忧地入眠了。
……
凌展三点,一阵催命般的敲门声“眶”醒了他。
“执法者!开门!
开门开门!”
床上两人先后跳了起来。
由于刚睡着不久,陈华迷迷糊糊的,一时搞不清情况。
“秦勤生反悔了,把你供出来了!”
女助理相对清醒地分析,然后惶恐地括住脑袋,呻·吟着跨下床,又被自己的睡裙绊了一下。
天呐。
陈华知道,自己这“中间人”的副业,最怕就是哪位委托人事前反悔。
但他自认为,可以把这种风险降到最低,趋近于无。
秦勤生反悔了?
陈华回想那小胖子的生无可恋,和对杀父仇人的宿命怒火。
不管从情理,还是心理学专业角度,“反悔”都是不可能的。
镇定,镇定,陈华,这一定是什么误会。
他大喊叫执法者们等一下。
然后快速披上外套,越过缩在床角害怕的女助理,从容不迫地上前应了门。
衬着女孩崩溃的喊叫,他被两个执法者一下摁倒。
手铐的触感,怎么说,比预想的还要冰凉刺骨。
秦勤生不会反悔的,不可能。
都这时候,他还坚持自己的想法:就算真的出了问题,也不会是他反悔。
……
秦勤生反悔了,在最后的最后。
下午的时候,他左思右想,还是给自己订了蛋糕。
在购物中心的面包店里。
他平时很少逛街,就借此机会,一并去超市买了瓶可乐。
到时候杀死张平顺,他就把安眠药粉和在可乐里,甜腻腻地踏上归途。
今天是周三,明天就是他的28岁生日了。
临下班,秦勤生在西餐厅后厨休息的时候,一边想着明天的种种,一边把胶囊里的粉末,不断倒进可乐里。
为什么要在这么暴露的地方混毒?
当时他也没多想。
8个小时后,当救护车的医生帮他洗胃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在后厨混毒的行为,或许是心底渴望被人发现、然后给予阻止吧?
今晚,他想提前把蛋糕吃了。
毕竟明天就要和杀父仇人清算,提前埋伏在窗下,也没法好好享用生日蛋糕。
单讲味道,他还是挺喜欢蛋糕的。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张平顺提早到了。
不知为何,提早了整整一天。
当他拎着蛋糕和可乐回家,锁好玄关门,转头就看见那张脸。
既熟悉又陌生,没错,就是那张脸。
哪里出了岔子,可能是医师把日期转达错了,又或是张平顺自己记错了日期。
秦勤生是按时回家的,没有提早埋伏在窗口下面。
眼看自己就要被仇人手刃,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新招。
这招意外管用。
自己装作对张平顺一无所知,“大叔你是个小偷吧?”
如此开场过后,他忽悠他同自己过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
才怪,明天才是。
嗯,无关紧要了。
张平顺依然保持着警惕,或许是在琢磨,琢磨自己是否有耍花招。
但他还是接过蛋糕吃起来了。
就像外国电影里的反套路场面一样:两人开始家常聊天,还分别喝下了半瓶可乐。
混满药粉的可乐。
张平顺祝他生日快乐。
秦勤生感觉这很讽刺:这么多年,他唯一收到的生日祝福,竟来自杀父仇人。
哦,对了。
秦勤生看了看表:11点44,真正的生日都要到了。
他虚弱地跌下椅子,连挪带爬地移动到张平顺旁边,用尽最大的力气开口,却也是气若游丝:“你为什么要杀他?”
张平顺过分木讷地看着他,像是一个僵尸。
“匡英杰,我爸爸的名字是匡英杰。我知道你杀了他,对不对?”
他继续质问。
对方听到那个名字后,忽然哭了出来,在地板上局促地打滚,像是一只离土的蚯蚓。
“你为、为什么杀他?”
秦勤生见他在说,可惜声音太轻。
他艰难地凑过去,迎着那难闻的口臭,听到了答复:“只是意外,只是意外,只是……”
“你不是有意杀他的?”秦勤生的胃开始剧烈恶心。
他意识到,自己跟张平顺一样,已经站不起来了。
“不、不是有意,对不、对不起……”
“说对不起没用。”
“救护车,叫救护车。”张平顺又竭力喃道,“你有救,你比我清、清醒……”
说罢,没几秒,他的下巴一撇,眼皮重重地磕上,不再动弹了。
秦勤生也感到眩晕铺天盖地。
他想,是啊,现在叫救护车,自己或许真的还有救。
但之后呢?
继续悲哀地活在这里,活在这自己毫无意义的世界上?
头顶上的时钟缓缓指向零时,他过生日了。
生日快乐。
他在心里默念,想要闭上眼睛,然后裤兜里的什么,就开始振动。
手机?
没错,是他的手机。
不停地在振动。
他稍微精神一点,想要把手机掏出来,看看这些持续不断的振动提示都是什么。
六则新消息,全都来自工作餐厅的顾客群。
正如秦勤生自己说,他很擅长自己的工作。
戴上那锡纸的小丑面具,他只会思考一件事:教孩子欢笑的方法。
刚开始的时候,他是逼迫自己这么想的:为了这个工作,为了这终归来之不易的工作,他横竖得做出些样子来。
起码,自己不会因为平时的古怪性格,而遭到上头的开除。慢慢地,“逼迫”变成了习惯。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但确实在很努力地付出。
每晚,在单人公寓的镜子前,练习歪头挥手的幅度。
躲在餐厅后厨,永无止境地将“扔球技术”打磨。
从最开始,来回扔三个球不落地,到现在玩弄五个球于鼓掌间。
秦勤生感觉得到,孩子们喜欢这个小丑。
为了他们,更为了自己,他每一次都精心装扮,忘情出演。
他从来就没想过,给孩子们播撒欢乐的,并非那张简陋的锡纸面具,而是戴着那张简陋锡纸面具的人。
“生日快乐。”
“生日哈皮啦。”
“祝大哥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看完这些新的群消息,秦勤生摁下了手机的紧急拨号。
容易让人误会的是,其实,他并没从那短短六行文字里找到所谓“生的希望”。
是啊,不就是孩子们给自己设定的生日祝福吗?
他们喜欢那个小丑,所以才在收到社交网的系统提示后,给昵称备注是“小丑哥哥”的家伙,送出了生日祝福。
对此,他并没有多想,想到什么能让自己振作的点。
即使是有的,可惜并没想到。
不过有一说一,看完这些,秦勤生起码是没那么想死了。
就像中世纪诗人,看到盘子里的饼,便想出了一首关于飞鸟的诗。
秦勤生看到那些祝福,心中的悲凉并没转好,但就是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拨出急救电话。
看到祝福,想要拨电话。
看到饼,想到飞鸟。
这不是心理学,这是人性的玄学。
也是陈华理解不来的地方。
为什么几则简单的网上祝福,就能骤转局势,把他从“无忧的高枕”上送进监狱呢?
就像他怀疑6年前那次,张平顺为了放那对姐弟跑,不惜杀死了自己的搭档。
难道是那个赌棍和他的儿子,让张平顺联想到自己,从而产生共情了吗?
他如此揣测。
这是个牵强的揣测。
事实是,张平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看到赌棍拥抱儿子时,儿子脸上的万分不耐,他就违背了自己的任务。
人性的玄学。
最深奥,也是最简单的一门学问。
我们无法参透它,因为我们身在其中。
“……能快速描述一下你们的症状吗?”
“安眠药。”
“吞食过量?两个人都是?”
“嗯……”
“坚持住,马上就来。”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老的已经失去知觉了,年轻的还意识尚存。
他似乎也说不大出话了。
但在上担架的时候,他特意对他最近的那位女护士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是吗,生日快乐。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很快就会给你洗胃。”女护士从忙碌里挤出一点笑容,语速很快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