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鹤声有一张他们三口人的全家福, 曾经被他撕成两半,后来又用胶布粘起来, 照片上的他还很小,被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帅哥和一个百褶裙的美女抱在怀里, 小手还攥着波浪鼓。
对于母亲的印象,季鹤声是有些模糊的,只记得那时一个很柔弱的女人,经常抱着自己蹲在门槛上,数落着自己父亲的种种不好,甚至于终日以泪洗面。
父亲的印象同样残缺得只剩下片段,最多的就是他打自己的母亲, 用手扇耳光, 抓着头发顺地拖拽,还有一次用酒瓶给母亲的头打破了,鲜血淌了一地。
除了打人之外就是离婚以后,父亲跟小三在城里住楼房, 每年正月里, 爷爷就把他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带着他来找他爸要生活费。
爸爸家很豪华,客厅里有软软的沙发,比他还大的电视,亮闪闪的吊灯,他那个时候做的最多的就是进门之后在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打滚,然后引来另一个孩子的耻笑。
是的, 他还有一个哥哥,跟他是同一天生日,长得比他更高更白,季鹤声对于这个哥哥的印象也不多,甚至连叫什么名字都忘了,记忆力只有他倚着门框嗤笑,然后在爸爸给自己拿钱的时候冷不防冲过来用硬塑料的铁臂阿童木把自己的鼻子打出血。
其实季鹤声只去了两次他爸爸就死了,临终的时候,他爷爷带着他到医院去看望,他爸爸头发都剃光了,枯瘦得仿佛骷髅,说了什么他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爸爸给他留了一张存折,里面有一万块钱,然后就是他哥哥像狼一样瞪得血红的眼睛。
他那时候还太小,记不得太多事,后来听人说,那个可恶的小三是爸爸上学时候的初恋,跟母亲结婚之后还一直藕断丝连。他母亲是本地人,离婚之后带着自己才十岁大的弟弟远走南方,从此就再没了音信。
季鹤声的奶奶对他也很好,甚至远远要超过其他几个堂兄弟,只是因为他爸爸的事情烧了许多年的心火。季鹤声他爸是她最喜欢的儿子,婚姻也是她一手包办的,落得这样的结果,让老人觉得既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儿媳,更加对不起孙子,在得知儿子得了癌症之后,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喝了一瓶百草枯,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僵硬了,只给季鹤声留下了一摞用红手绢包起来的粮票。
之前听人说,粮票是古董,以后会越来越值钱,就把这些留给季鹤声,给他将来考大学的,她曾经在晒干菜的时候跟季鹤声说过这些话。
季鹤声经常能够梦到他的奶奶,还有他的爸爸妈妈,连通爷爷一起说说笑笑包饺子的情景,虽然这四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包过饺子。
六岁的时候,爷爷把儿子女儿都找来召开家庭会议,提出来要送孙子上学,念学前班,于是大伯给买了书包,小叔给买了文具,四个姑姑合伙给他买了套没有补丁的新衣服,爷爷从他爸爸给他留下的遗产里拿出钱来交了学杂费和书本费,把他送到学校。
他小时候很孬,不敢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更不敢跟其他小朋友们玩,只要看不到他爷爷就哭得不行,他爷爷只能忍着九月份的秋老虎在教室外面陪他上课,一直站了两个月。
入冬之后,那几天下好大的穴,大人都要没膝盖,他爷爷拿着一把铁锹,一边铲雪一边走,他人小腿短走不动,他爷爷就把他背在背上。后来马路上被车压出了又平又滑的车辙,他爷爷就做了一个冰车,把他放在上面在路上拖着走,路上没少栽跟头。
三年级的时候,小姑夫在一次进城卖菜的时候,开着巨力三轮车撞上了迎面开来的高栏解放,直接塞进了对方车子底下,练车带人碎了一地。小姑带着年仅五岁的小表弟路青禾回到了娘家,跟他们祖孙住在一起。
小姑那时候才二十六岁,经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季鹤声吵架,比如季鹤声吃饭喜欢清淡,小姑做饭会放很多盐,再比如季鹤声不带小表弟玩被小姑责备,总之两个人永远有着调和不完的矛盾,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路青禾从小就很粘季鹤声,几乎是表哥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每天放学回来,季鹤声准能看到小孩蹲在门口的老槐树底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等他回来。
季鹤声却不愿意带他玩,因为这孩子太笨,手也笨,嘴也笨,好不容易用土堆弄出来的小屋,转眼之间就被他碰塌了,花了一个周末用火柴盒糊出来的小汽车,一个没留神就被他坐扁了,有时候还会流口水,把自己借来的连环画弄得一团糟。
季鹤声跟别的小朋友那赢回来的啪唧和玻璃球转眼就被他都输了去,他根本不会玩,只会让人糊弄,被一群小孩拍着手喊傻子,季鹤声就是傻子的哥哥,还有的孩子说这东西是遗传的,一傻傻一窝,将过来季鹤声也得是傻子,如果他娶了路青禾,剩下的孩子会更傻。
季鹤声烦死了这个粘人的小跟屁虫,就总想办法甩掉他,有一次说是要玩藏猫猫,把小孩扣在爷爷用来装香瓜的大柳条筐里,然后就跑出去玩了,等晚上回来之后,小孩在里面瑟瑟发抖,哭得一塌糊涂,之后高烧送医院,折腾了好几天才好。
季长惠不止一次地指责季鹤声没照看好弟弟,季鹤声就反唇相讥说她做妈的都不找看儿子,凭什么要自己照看弟弟,自己又不是你们家保姆!季长惠又说他也不是应该被他爷管,不也是被他爷照顾的,季鹤声就说她们娘俩是老陆家的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回到老季家的地盘上抖威风。
季鹤声小时候经常被小伙伴们围攻,嘴上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嘴炮的强度堪比中国的东风导弹,他曾经创下一个记录,跟整个班级的同学对吵一个中午不落下风,挨个说下去,连讽刺带打击,一句一句地往人心里最难堪的地方戳,连老师来批评的时候也被他噎得翻白眼,气恨狠地要找家长。
季长惠心眼是比较小的,再加上没了丈夫,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心事又重,背地里偷着哭了好几回,一再叮嘱儿子不要再跟季鹤声玩,只是路青禾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每天到了放学的点,还是坐在门口的大树底下等表哥放学。
后来就发生了鞭炮炸手事件,看着路青禾痛得肿了半个身子,躺在季长惠怀里日夜哭泣,季鹤声忽然觉悟了,他开始学着分析人情世故的好坏,不再像过去那样随心任性。从那之后他再也没给人吵过架,也再没有烦过路青禾,每次看着小孩右手那根短了一截的中指,他都有一种要哭的冲动。
那时候,叔伯跟姑姑们还没有因为房产的事闹翻,一大家子人相处得十分和睦,季长惠给人学了烫头的手艺,就用大伯家的一间随道的门房开了理发店,路青禾自然也跟了过去,后来也开始上学,哥俩能在学校里碰见,每天中午,路青禾都来找季鹤声,吃着表哥用铝饭盒带来的饭,然后把自己的午饭前省下来,一块面买两根雪糕,或者是一袋小浣熊干脆面,兄弟俩一起收集水浒卡片,他小叔也让季鸿鸣跟季鹄啸兄弟俩跟他们兄弟四个一起上下学吃午饭,然而那俩兄弟觉得太吃亏,只两次就不过来了,只有路青禾一直不离不弃。
季鹤声上初中的时候到了乡里,大姑把他大表哥谢明辰上学时候骑得自行车给他推来,大姑不会骑车,她用这辆老永久推着一袋大米走了十里路给他们祖孙送过来,然后再自己走回去。
季鹤声长得小,二六的横梁车他坐正了够不到脚蹬子,只能把一条腿从横梁中间伸进去“掏裆”骑,寒暑不断,上下学的时候经常被同学们嘲笑,然而季鹤声此时早已经过了跟人拌嘴吵架的时候,奉行的是“非暴力”并且“不合作”,反而默默地练出了一手能骑着自行车表演杂技的本事。一直到初三,身体发育各自窜到了一米七多才能坐直了骑车。
季鹤声其他都不争,只争学习,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以全乡第一的成绩公费考入了省重点高中,他爷爷又是高兴又是自豪,走到哪都有人带着羡慕和嫉妒地说:“就你家鹤声考上了,全乡就这么一个啊。”
他爷爷又把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召来,让季鹤声炒了一桌子菜,又拿出自己珍藏了六年的一瓶烧刀子,给季鹤声庆祝,叔伯姑姑们知道老爷子的意思,纷纷慷慨解囊,大姑、三姑和大伯都给五百,小姑给一百,二姑和小叔给三百,大表姐谢明珠给五百,大表哥谢明辰给一千,作为公费生,这些钱已经够一个学期的花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