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流风也看到玻璃酒杯折射的亮光。
他沉默地注视着谭玉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期待?忐忑?
亦或二者皆有?
他陷入了矛盾之中,既盼着她饮下杯中酒,又不忍心她饮下杯中酒,想将酒打翻。
然而他到底没有阻止谭玉秀,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酒被她饮下,提起的一颗心也跟着慢慢放下,情绪变得宁静。
酒已饮,这件事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了。
一声轻响,谭玉秀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温柔地凝望他:“流风,该你喝酒了。”
“嗯。”他的声音很轻,端起属于自己的酒饮尽,舌头却像麻痹了一样,尝不到酒的滋味。
在泛红的烛光下,谭玉秀显得格外驯服无害,脸颊浮起澹澹的红晕,眼神迷离。
裴流风拥住她的肩,脸碰到她的发丝,凉丝丝的,他呢喃:“玉秀,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她摇头说不好。
“为什么?”裴流风不甘心,拔高了声音,“为什么?”
“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我怕死。”谭玉秀说实话。
似是醉了酒,她倒进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胸膛,仰起头看着他,露出迷幻惆怅的笑容:
“孩子你想要,我其实也想要一个孩子。
“可是,裴流风,你知道生孩子会让我漏尿吗?知道生孩子会让我得病死掉吗?知道生孩子会让我腋下长出副乳吗?
“要孩子,于你而言只是爽了一回,于我而言却是冒死啊。”
没生过孩子的裴流风沉默。
他想说谭玉秀都生了两个孩子了,想说她再生一个不会遇到危险,想说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娘生的,她谭玉秀怎么就不肯再生一个孩子?
但他触及她的目光,心里虚,不敢与她直视。
喜欢她他是动了真心的,他舍得让她冒死生孩子?他狠得下心逼她生孩子?
他迟疑。
谭玉秀伸手揉太阳穴,彷佛很不舒服,也不看他了:“你对我的喜欢有多少?感情虚无缥缈,难以衡量。我问个实际点的问题,你给了我多少利益?”
恭王妃之位是他给她的,皇后之位是他给她的,他为她远离别的女子,虽然他从她身上得到了炼铁的秘方,得到了别的利益……
至于平定边界的蛮族骑兵、东北异族、海盗,他是为了得到老皇帝的认可,成为下一任皇帝。
而他帮助她修改的女子可继承家业等律令,她给了他回报……
所以,裴流风真正给她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
他追逐利益,争夺权势。
倘若谭玉秀是普通的乡野村妇,他只会抢了她的孩子,不会给她太多眼神。
这就是他,冷酷无情,利益至上。
他乐见谭玉秀拥有许多本事,可她的强大超出他的掌握,他不安稳。
早在几年前他就秘密命令手下寻觅对付谭玉秀的方法,如今他找到了,悄悄地把药放在她的酒里,目睹她饮下。
谭玉秀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心跳平稳,进入了梦乡。
混在酒中的药对她产生作用了。
裴流风却感觉不到畅快,胸膛内犹如被许多沉重的石头塞满,隐有悔意。
也许他该打翻那杯酒……
搂着她,裴流风缓缓地用手指梳理她的短发,描画她的脸,目光深沉,声音微不可闻:“你的性格为何那么要强?你应该柔和软弱一些,应该学着做一个世俗称赞的妻子,应该在我亲近你娇羞一点……”
都是她不够好,他才会在今晚对她动手。
都是她的错。
裴流风闭目平复心情,少顷,他抱起她走向庞大的浴室,为她脱去鞋袜衣裳,细细地为她清洁身体,再给她穿好寝衣,将她放在龙床。
躺在她身边,与她共枕,他搂着她:
“玉秀,乖乖地做我的皇后吧。
“你放心不下的学堂和生意我会接手,你的心愿我会为你达成,我甚至可以让贝贝做下一个皇帝。
“满意了吗?你做这么多,你说你是为了贝贝。
“我也是为了贝贝,她作为我们的女儿,肯定不愿意见到我们反目。”
她的睡容恬静安宁,对他的低语毫无反应。
裴流风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又亲了她的嘴唇,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闭上眼睛,放松身和心,与她共眠。
这一晚,他睡得很好。
次日,谭玉秀醒来,抻直手脚,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裴流风顷刻间醒了,睁开眼睛看她。
她坐起来,低头对他笑:“早上好,我的陛下。”
似乎她还没有意识到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裴流风的眼睛映着她的身影,没有笑:“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谭玉秀眨眼:“有吗?”
她自我感觉良好,伸手摸他的俊脸,感受着他细嫩的肌肤,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染上了恶意:“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劲,流风,你感觉到你和平时的不同了吗?”
“……”意识到自己不对劲,裴流风的从容消失了,慌张爬上了他的脸,他惊怒无比地盯着谭玉秀,不复冷静,“你对我干了什么!来人!快来人!”
保护皇帝的绝世高手现身,垂手站在龙床前,宛如看不见裴流风的情绪变化。
“抓住她!”裴流风指着谭玉秀,手指微微颤抖,四肢乏力,内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充满了不安全感,“皇后行刺朕!”
绝世高手一动不动,抬起头,双眼注视着谭玉秀,无声地征询她的吩咐。
谭玉秀伸腿摁住裴流风,支着头,笑吟吟:
“怎么了怎么了?
“你给我下药时冷静得很,我把我的酒跟你的酒换了,你一下子变得慌张害怕,着实有损你的魅力呢。
“我还以为,你能冷静面对这件事。
“毕竟我意识到酒有问题的时候,我的反应并不大。”
裴流风嘴唇发白,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你、你怎么发现酒有问题的?你何时换的酒?”
谭玉秀撩了撩耳边的短发,得意地笑道:
“不妨告诉你,你仰仗的绝世高手早就是我的人,你的皇帝爹也是我的人,你的大部分手下还是我的人。
“我第二次进宫给老皇帝治病,我就通过老皇帝控制了永朝。”
寝殿空旷,日光穿过彩色玻璃窗,打在一尘不染的地上。
裴流风盯住谭玉秀,觉得浑身冰冷,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