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白到自己昨天不包扎伤口意味着是在物资被海水冲走跟身体生病两个风险之中选一个来承担,但凌露现在多少有点後悔当初的决定。
如果是普通的高烧也就罢了,但若然是伤口感染引起的,那就代表着有致命的可能性。
凌露盖着从飞机中找来的被子,她已经把降落伞跟一些树叶与树枝混合构建搭成更完善的帐篷,加上地面放上毛毯,只要把出口用封起来就能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密闭空间。
如果闭上眼睛丶无视那海浪的声音,勉强可以想像自己是身在某家床铺非常差的旅馆之中,至少温度上没有问题了。
但即使如此,凌露还是觉得双眼发昏,身体滚烫。虽然感觉很疲累,但怎样睡也不能安稳入眠,只能在半梦半醒中徘徊。
凌露每次生病时都有一个特性,在这种昏沉的状态的之下脑子会自行回放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就如损坏了的播放机一样不受控制的运作。
而现在她看到的就是那房间中的情景丶那些吊挂在天花上的女孩们丶那个有着美丽蓝色瞳孔的苏珊,一个个画面如幻灯片般在凌露脑海之中不断闪烁。
这种情景让她更难静心休养。
半夜之中,不堪烦扰的凌露起来喝了一瓶矿泉水,身体还是十分的不适,但她不想再盖上双眼,免得又看到一些让人心情不愉快的东西。
凌露抱着枕头,体温让被子变得灼热,但她依然感到身体冰冷。两种极端的温差让她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为什麽冰冷的身体可以让被子升温呢?
她又想起了那些女孩。
当时凌露只感到不安,只想越快离开越好。
现在细想她们的下场似乎也不会有太大改变,自己应该给她们一个痛快,那种遭遇连凌露也觉得过於残忍。
每当发烧的时候,凌露的脑子总是像陷入强行思考的样子,很多平时不会想的问题,此时都会浮上桌面。
为什麽我会怜悯她们?我杀了许多许多无辜的人,我杀他们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的手软。
凌露自认是一个生性凉薄,视人死如蝇落的人。但她还是感到不解,为什麽人可以对其他人如此的残忍。
人性……究竟是甚麽?
在一般正常的状态下,凌露并不会自寻烦恼去想如此多愁善感的问题,但头部的高温让她神志不清,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
这让她尝试去寻找答案。
无尽的思绪如涟漪般泛起。
在最原初的太古时代,人类还在以狩猎及采集方式维生。那时候的人以部落为规模生活着,人数最多也不会超过百人。大家都是相熟的人,人人都互相认识。
部落时代的人们并不需要法律去约束他们的行为,因为身边的人几乎是一辈子中都会遇见的人。要是为了一点点的利益而去偷窃或是伤害他人,那换来的就是一个毕生都要面对的仇家。
权衡轻重之下,理智的部落住民是不会做出对同村人的恶行,甚至乎他们非常乐於去做一些有益大众的事。
那时候的人们不需要强调道德,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看似十分美好,但这种互助互爱的精神只限於伙伴之间。在非常多的民族之中,人这个单字是指同部落的人,即是同部落以外的都不能算人。
某个学者曾经提出道德圆周这一概念,指出道德的适用范围。在人的最原始时代,道德圆周只会覆盖家庭乃至部落,这种以血缘为对像的程度。
到人类进入农业时代,因为农作物的生产效率能供养更多的人,地球上的人类总数呈大幅增加,也因此诞生了新的聚居形态∶城市。
在城市中人口是几万到几十万的规模聚集着,在这种人数下人人互相认识已经变得不可能。
也因为陌生人变多了,随之以来的冲突也更多,也衍生出各式的罪案。毕竟随着社会发展人的私有财产增多,而犯罪的代价又大幅下降。
为了控制这种情况,每个文明都发展出各式的道德准则,不论是以宗教的形态丶以法律的形态丶以哲学的形态,种种的伦理学说就是在此时开始兴起。
要忍让丶要宽容丶不要随意动怒……基本上这些原初的学说都包含着这一类的哲学观点,都是以维持人际关系为主。
众多的人居住在同一城市之中,为了方便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於是人们要开始学习遵守一定的规范。
此时人们的道德圆周上升到城市的等级,也可以说是民族观念的起源。人进步至并不单单以血缘,而是以文化认同来确定自己的道德适用范围。
随着各式交通工具的发明,各国之间的商业往来使得众多不同民族的人都有出现接触的机会。为了使得商业交易能顺利进行,人们再一次的把道德圆周扩展,扩大到不同民族之间。
在东西方都有类似的现象,不论是唐朝时期长安兴建各式的胡庙,或是所罗门王在首都旁兴建各个异教神的神像,其实本质都是相同。
在那个时代,文化跟宗教很多时候是划上等号的,尊重别人的宗教就代表尊重别人的文化。这种信仰之上的宽容,虽然是以利益交易为前提,但不得不说是一个大进步。
到了现代,绝大部份的国家之间的交流已经不是问题,地球村这一概念就是由此兴起。全世界的人们都可以成为人类这个巨大协作体之中的一部份,因此不少人认为道德圆周要扩展到全人类之上。
虽然实践起来困难重重,但至少人人平等这个说法在主流认知之中都是受到支持的,如果时间倒退两百年,这种想法会被认为是充满突破性。
如果以整体来看,人类的道德圆周是随着社会发展不断扩大的,所以作为一个人的确可以很自豪地说一句∶人类是在不断进步。
但如果以单个个体来看呢……?
凌露回想起自己十五年的人生,她是个孤儿,自小就没有了家庭这一层的关系,被墨家的孤儿院收养之後,也是接受杀手式的教育长大,那是讲求服从与忠诚,但明显不是讲求和平与友爱的教育。
她发现自己与整个社会丶整个世界的关联几乎为零,唯一的连结就是杀手这职业而已。
正常人所拥有的世界都与自己无缘。
同理心在交际能力强的人身上会更明显,因为总会把他人联想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但凌露没有这个问题。
人若被他人所爱,才会学懂如何爱其他人;而凌露没有被爱过,自然不会有太多多馀的爱心。
她唯一不解的是∶为什麽自己的道德圆周还是会延伸到那些女孩身上?
凌露走出帐篷,天已经微亮,可以看见太阳正在海洋的一方慢慢升起,即使不用照明也可以看见四周的环境。
海风带动着浪波拍来,使得整座小岛发出连声的涛声,就如有生命的活物一样。
这是一个孤立在大海之中的,不与任何陆地相连,独处於世外的孤岛。
就跟自己一样。
孤岛……
凌露喃喃自语的说着,忽然感到脑海一片通明。
她是一个孤岛,是遗世独立的,与世界无关的孤岛。没有父母丶没有亲人丶没有朋友……
人类所有道德的起源,都是为了与他人协作而产生的,为了与更多人协作,道德圆周的范围要继续加大。
凌露盘腿坐在沙滩之上,望着旭日初升,那耀目的球体一点点的挤出海平面,气温渐渐的变得温暖起来。
她知道在同一时间,世界的各地有无数的人看着同样的日出。但其他人不会管自己,而自己也不会理他们,自己与他们是分离的。
同处於一个天空之下,总让人生出一种误解,以为人与人之间是同等的,能互相理解。
但那是一种妄念,一种坚持下去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的妄念。不同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远离才是常态。
人的种族歧视丶地域歧视丶排外,这些心态都是本能在告诉你远离陌生人。
各式的宗教修行总是避不了远离人烟这一条,历史上众多的先知与教主都曾经有在荒野之中悟道的经历,像是耶稣与穆罕默德。
在没有其他外人的情况之下,人才能最清晰地审视自我,就像现在的凌露,在高烧的影响之下,她找到了答案,能合理解释自己一切行为的最终答案。
我跟那些女孩没有任何关系。
我跟那些被我杀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跟地球上的其他所有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道德圆周只需要覆盖在自己身上就足够了。
凌露所修习的武术,是靠揣摩别人心理为基础。她平常走在街路上总会下意识地去从别人的神态丶动作丶衣着去判断他人的精神活动,这对她来说也是修行的一种。
也因此她很少有时间静下心来自省,但想不到这次的空难给了她一个意外的契机,让她能整理内心的各式想法。
人的很多观念都是靠他人告知的,人很少去深思或是实证那是真是假。就像你走到一栋大厦,问管理员这房子有几楼,他跟你说十九楼,没有多少人会真正正走走看来确定层数是否一样。
凌露正以一连串的自我对答,来构建与确定自己的世界观丶价值观与人生观。
已经没落了的青城派之中,有一门名叫《山螺》的修练法门。山是指深山,螺是指螺壳上那向心的螺纹,喻意独自在深山之中往内观照自我,寻找修行上的突破。
凌露赤脚走在沙滩之上,感受着地面传来的温度。她手中拿着一根木制的长矛,矛头插着一条快三十公分长的大鱼。
她的病已经复原,身上的伤口也好的七七八八,幸好没有发生预想之中的感染。
这十多天来凌露已经熟悉了小岛的生活,她用树枝搭建了一间简易的木屋,每天起床後她都花四小时时间打猎丶煮食丶收集生活物资。
除了失去某些现代科技提供的便利之外,凌露发现自己过的非常自在,无拘无束,甚至比城市之中还愉快。
她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这让她更确定了自己的理论∶我的生命中只需要我一个。
凌露把海鱼放在木屋中,正想着怎样料理这鱼,心中自然就联想到她一个很会煮饭的朋友。
伍宜……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