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皓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上韩芸竹。

他是当朝宰相之子，父亲廉政明德，深得浩帝宠信，而自己也常常跟着父亲走动，朝野上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不知道他的。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九岁那年，父亲带着他去了桦府，指着桦府的千金对他说，这是你将来的妻，你唯一的妻。

当时他不懂什么是情，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六岁的姑娘，一张明亮的笑脸很是好看，让人看了就想去疼惜她，不舍得让她掉一滴眼泪。

她冲着他笑，他也喜欢她冲着他笑。

但他总觉得，这小小的姑娘那样不染凡尘的面容与身姿，总有些不真实，仿佛再一转眼就会失去了一般，叫人心里总有些惶惶不安。

他十岁那年，父亲生了一场奇怪的病，高烧不退，却又手脚冰凉。父亲每每在昏迷中，总是会嘟囔着一句不变的话。

“蛇，好黑的一条蛇，还有红色的，好怪，好怪。”

那一回，他真真的感受到了害怕。虽然平日里父亲对他并不亲昵，病中更是很少能给他一个笑脸。但是那毕竟是父亲，总归是一家骨肉。不过，因了他从小就养出的倔脾气，他不愿在父亲面前显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就算是承接着父亲毫无理由的打骂，也不愿意落下一滴眼泪。

他把那从眼眶溢出的液体，称作无能。

那段时间，他总爱去找那喜欢冲着他笑的桦家姑娘。虽然她只有六岁，但却是天资聪颖，对些许悲苦也是知晓三分。所以她从来不问他为什么不开心，只是一直陪着他。或是坐在他身旁看他看书，或是趴在水池旁看他数鱼。知道有一天，她突然听得他闷闷的开口。

“我父亲，病了，生的很奇怪的病。”

她回头，正看见一滴晶泪滑落。她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冲他明亮一笑。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而彼时的她不知道，这一笑，在那一刻，如一束温暖而耀眼的阳光直直的刺向他的双眼，照进了他那段阴郁的生活，仿佛处在最深的黑暗里的角落，突然点亮了一盏烛火，温暖，明亮，带给人走出去，亦或是走下去的希望。

而彼时的他也不知道，这一笑，在那一刻，同样也是一根锋利而尖锐的硬刺，直直的扎进了他的心里，扎了个遍体鳞伤。

后来，父亲的病突然就好了。而那之后，父亲也变了。父亲开始时不时的去他的屋子检查一下他读了哪些书，还会指点一番他的书法，甚至有的时候，父亲还会微笑着听他背诵今天刚学的文章。

他觉得，那段时光温暖的太不真实，仿佛就像置身于天堂。而他为了多得到些父亲的夸赞，将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了学习各种各样的东西上，毒术，医术，诡计，兵法。而渐渐的，他便将那张明媚的笑脸淡忘了。他觉得父亲的那赞许的微笑，似乎更加温暖。

直到后来，他才恍然醒悟。他走向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那个晚上，他兴高采烈的递给父亲一瓶自己所配的毒，告诉父亲那是父亲想要的东西。父亲微笑着摸了摸还是少年的他的头，告诉他会向圣上为他请功。

那个晚上，他在阁楼赏月，忽然见到三个黑影一闪而过，向着桦府奔去。

那个清晨，他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听闻桦府众人突发怪病，悉数逝去。

那个早上，黎民百姓身着素衣，倾城而出为桦家人送葬。

他偷偷的去看了，他看见那个曾经很喜欢对他笑的那个姑娘，被裹在草席里，被扔进火坑。他听说是怕那怪病传染，所以不得不如此。

冲天的火光里，他听着那哔哔啵啵的声音，闻着那烟熏火燎的味道，他从自己的素衣上撕下一截布料，三两下卷成一朵粗糙的花。他偷偷运功提气，将那花随着那个总对他笑的姑娘一起，扔进了冲天的火光里。那烈焰在他滴落的泪水里折射成炙热的光芒，随后毫不留情的跌碎在地。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有人伸手递过来一方手绢，他一愣，抬头望去，撞入眼中的，是一身素衣的韩芸竹带着些伤感但却温柔且温暖的笑脸。

他看的有些痴了。

而那年，他十六岁，韩芸竹十七岁，她十三岁。

“小姐的生辰八字，恰好也是四阴四阳。”

云竹声音苦涩，心底却是翻了个白眼，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一脸震惊的冯皓，敛了敛神色，悄声说道：“冯公子机敏过人，若是知道了圣上在寻这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蛊，若是知道圣上在西宁大地上广征生辰八字也是四阴四阳的宥国夫人，想来也是明白其中的各种利害了吧。”

冯皓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着云竹，沉沉的点了点头。

云竹见状，心底又是一个白眼，继续压着声音说道：“圣上曾许过世子爷，将不日为他和小姐婚配，不过是碍着这层面子，才没有将小姐也征去罢了。不过……”

云竹轻轻叹了口气，哀婉一笑，说道：“其实小姐这次让云竹出来，本没有想让云竹说这么多的。只是云竹实在是替小姐难受，又没有个说话的地方，所以就给说出来了。那种灵蛊就算是真的寻着了，要吸取那么多人的阳寿，也只能算是巫蛊毒蛊了吧。”

云竹低着头，转过身去，轻轻抚了抚一点儿都不湿润的眼角，回过身来，神色又转回了平日里的淡漠。

“小姐差我前来，是来跟你道歉的。她说，她并不怪你毒死了西宁桦家的人。她知道桦家人太过完美，引得各国的君王都很嫉恨，于情于理，也是再也存活不下去了的。她也知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所以，想让我来跟你道个别。莫要再背负着过往了，你的才华不应该埋没在此处。”

冯皓愣了愣，点了点头。云竹也欠身行礼，转身准备离去。

“云姑娘，等一等。”

冯皓的声音如丝如缕，直直飘入云竹的耳中。云竹一愣，有些戒备的回头。冯皓歉意一笑，说道：“云姑娘能否替我向世子爷和桦姑娘转句话？”

云竹点了点头，冯皓笑了笑，说道：

“不管情况有多么糟，也一定都会好的。”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