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晨,祭坛
事到最后,却难坚持,水华昭今日的精神十分糟糕。昨夜她的记忆只到给时烬疗伤,大抵是男子将她送回,今日仍在尖锐的哨音中被惊醒,醒来时她头脑昏沉,浑身无力。以至于到现在,周围的人已经上交了十多件成品,而她只完成三四个,并且被锉刀戳伤手背、把宝石的颜色选错一次……
她好累,她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并且是柔软的大床,而不是这几日那硬邦邦的地面,她还想泡在热水中……虽然这些美好已经远去,仍不能阻止心中的遐想。
不知不觉,手就停下了。
一个黑影笼罩过来,她也未曾察觉。
“喂喂、怎么回事儿啊!丢魂儿了!”与粗粝的斥责一同到来的,还有戳在她背胛上的长棍。
水华昭被惊得浑身一抖,失手就将手中的描金烛台扔了出去。
“啧……”监工大怒,“小心点儿!砸坏了你赔得起吗!”挥起木棍就要给她点教训。
“住手!”一声冷冷喝止。
长棍在水华昭眼角的余光里划出一道弧线,她正准备接受身上的疼痛时,红白光影一动,只听轻微的“啪”一声,时烬便站在了她旁边,男子面色愠怒,手里攥着那只打向她的木棍。
在监工惊惧变换的表情中,时烬反手用力一推,胖男人就被顶得连连后退数步,长棍掉落在地,他一个劲儿地哈腰:“时烬大人、时烬大人……”
贵族青年哪会理他,他只居高临下看着水华昭苍白的脸,问她:
“你怎么样?阿昭?”
众人的焦点凝聚过来,一时窃窃私语四下响起。
“呃……”水华昭反应过来,摇头,“我没事,你呢?你怎么样了?”
尽管她嘴上否认,却形容憔悴,时烬皱了皱眉,不管他对她心意如何,水华昭总归是救治过他,于是男子抿着唇,一把将水华昭拽了起来。
没有预先提示,水华昭慌慌张张撑了一下时烬的胸膛才不至于跌在他身上,她抬起头,诧异慌乱的眼神宛如一只小鹿。
“不用再做这些事了,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魔法师郑重地和她说。
水华昭听罢又是一怔,她分明已经劳累,却要承受这么多刺激,她闭了一瞬眼,眼珠飞快转着,终于想出对策,只她假装生气道:
“这是我的工作!我靠自己的努力来赚钱,我才不要接受你的钱!”
时烬听明白她的意思,顿时感到羞愧难当,他那话不是不尊重她么?他放下抓着她的手,声音再次温和下来:
“对不起,阿昭,我刚才太冲动了,那……我正好需要一个人帮我整理书卷,你愿意来做吗?我按时付工钱给你。”
水华昭露出一丝惊恐。她害怕任务收到阻碍。
时烬感到很疑惑,从在场所有人里随便揪出一个,若听了他刚才的话,谁不会面露惊喜?可她为何是这幅表情。
“不,”女子低下头,吐出一字,“我……我不想去。”
时烬紧皱起眉,“为什么?我是为你好。”
他想了想,又问:“难道你怕我对你不利吗?”
“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时烬,我要继续工作了。”水华昭微笑着对他说完这番话,便跪坐下去,捡起自己丢下的烛台。
贵族青年站在那里,在他过去的生命中,还未出现过拂逆他的人。甚至,他对阿昭那种复杂朦胧的情感也是第一次,所以现在,他只觉得又气又有点伤心,最后只得沉默离去。
晚,王城
时烬站在王宫的一座高塔上,他仰头默默看着天空,今夜的天空很衬他的心情,有几朵黑云。
他只是想让她脱离那种繁杂沉重的劳动,可她为什么不接受呢?分明相处的几日来她对他也无厌烦之意,他本以为她会欣然同意……
“唉……”男子低下头,目光无意落在远处的城墙上。
就在这时,他忽然诧异地眯起眼睛。
即便空中有黑云,但高升的金月仍给大地撒下金辉,所以他看见一个纤细的人影翻过矮墙。
几乎想也不需想,时烬立即就断定那是水华昭。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隐匿于黑暗,从视线中消失。
时烬愣了一下,诡谲莫测的波光在他眼瞳中变换着。
阿昭又去散步了么?翻墙实在是很有趣……可是为什么他能感到一种警惕……一种偷偷摸摸的警惕?她怕被抓?她每晚都会做这件事情么?
猛然间,无数片段从他眼前闪过。
第一次相遇时她眼底的慌张,她一次次不自然的神色,还有今天,那种恐惧……对,他这才想起来,那表情是恐惧!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渐渐升起。他眯着眼四下寻找着,但就是无法发现她。
阿昭,你究竟在做什么!?
扶着石质栏杆的手倏地握紧。
水华昭设置第二个法阵时,她忽然听到侧方有什么动静,她闪电般看去,一只夜莺从栖身的树枝飞走了。
重回寂静。施法的手一直未停,碧蓝的眼睛眨了眨,她敛住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知道,在那棵树后,目睹她在做什么的时烬脸已经冰到极点。
时烬完全可以现在就出来质问她,但回想起塔楼上的一幕,时烬决意找出幕后之人。
法阵完成后,水华昭继续按着那条已熟悉的路向塔楼走去。
她没有发现,但站在高处的炽光却看到尾随她的影子,所以当她站在露台上时,没有看到悬浮的火焰。
水华昭拢起眉毛,发生了什么?他难道忘记了吗?她仔细看着对面,那里仍然黑乎乎一片,尽管如此,她还是取出了绿宝石项链。
寂静的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她感到一丝异样,正待她回头看时,背后响起冷淡的声音:
“阿昭。”
“啊--!”水华昭吓得尖叫一声,仰身撞在身后的栏杆上,手中的项链也唰一声抖下去,索性因她圈在手指上才没有掉到地面。
看着那张娇美却惨白的面孔,时烬上前一步,问:
“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幽冷,语调缓慢,深蓝色的眼睛似乎正发着奇异的冷光,在黑夜里看着令人惊悚不安。
水华昭一听他的语调,心已凉了一截,不知他何时开始跟踪,但她仍想做最后的努力。
“时烬?”她抚了抚心口,似乎长舒一口气,“你真是吓死我了。”
时烬性情温和有礼,但又不蠢,他不为所动,又逼近一步。
“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那么寒凉,完全不似和她微笑的俊秀青年。
水华昭心跳如鼓,却维持着自己的神色,“我、我什么也没有做啊,只是……”
“只是出来转转?是么?”时烬冷声打断她,他低下头,和她贴地极近,双月下,秀雅的面容可怕起来。
男子步步紧逼:
“你出来转,为何跑到这偏僻的地方?你又在王宫的西北角做了什么?我当时还诧异这块宝石为什么这么亮,呵呵,是给对面的人看的吧。”他转眸一瞥,对面的黑暗里却无动静。
“那个人是谁?你的哥哥阿光?”时烬看着水华昭一点点露出恐惧的眼睛,忽然神色一凛,出手扼住了水华昭的脖颈,他手腕一转,便将女子压在自己怀间,两人一起面朝着炽光隐身的方向。
“何不让你的这位兄长出来见见呢?”
时烬并未十分用力,水华昭却误以为他已起杀意,于是将自己唯一想说的话高喊了出来:
“哥哥!还差两个,不要管我,快走--!”
“什么还差两个……”时烬低眼看向挣扎的水华昭。
说时迟、那时快,火光乍现,灵蛇般的烈焰腾空而起,直袭时烬,在刺眼光芒的掩盖下,身披黑斗篷的高拔男子疾步飞驰而来。
时烬猛一转身,将水华昭拖到了左侧,右手抬至头顶挡住攻击,能量碰撞,一时他手中仿佛擎着巨大的火盘。
炽光从烈火背后现身,但他的兜帽拉地极低,仅能看到半边脸,他再次出手,火焰凝成有形的长剑从下往上划刺。
“你们究竟是何人!?有什么阴谋!”时烬厉声斥问,同时将水华昭向前一推,自己向后避开,再“腾”一声,他的双手喷发出火焰,仿佛手臂化作烈火利刃。
其余两人都没有回答他。因为他这一推,三人的站位成三角之势,炽光向时烬扔出一团耀眼的火,便两步奔至水华昭身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高喝:“走!”
他来带她走了!水华昭心脏突跳,快步跟上。
时烬怎是那般容易就可摆脱?他仅是一握拳,眼前的光幕就黑了下去,抬眼看见两人携手奔于墙垣,足尖运力,急追上去,同时挥出两道火焰飞刃。
眼看着飞刃向跑在后面的水华昭袭来,炽光命令道:“快抱住我!”说着拦手将水华昭按向自己。
危机如此,水华昭想也不想紧紧抱住了炽光,下一刻,她便和他坠了下去。
夜风簌簌,鼓气炽光的斗篷,兜帽下,男子面容冷峻,金瞳再次焕发光芒。
他们落地后,炽光回头一看,时烬也跟着跳出王城,除此之外,被惊动的邪灵也以飞一般的速度聚集过来。
炽光攥着水华昭的手腕,带着她一边逃一边战斗,此时水华昭能量衰弱,竟丝毫帮不上他,这种认知让水华昭内心愧疚。
但炽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按道理,他们的任务出现了意外,他应该立即发送信号通知……血魔,可今天傍晚时公主对他说的话令他陷入巨大的痛苦,晚饭都是他让特尔斐送上去的,公主让他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她给他最后的命令!他心痛地想了一个晚上,难道他真的应该放弃吗……难道那就是公主想要的么?
若没有水华昭,炽光完全可以放手与时烬大战一场,邪灵虽多,也尽数消散于一道道冲天火柱,那些火光甚至照亮了半边天空,但水华昭需要保护,炽光只得拉着她在一片城市旧址中辗转躲避。
就在这时,更大的麻烦降临了。
只听一声撼天动地的兽吼竟震得颓墙上的碎瓦簌簌落地,由燃烧扭曲的邪灵汇成的火海上方,一头黄金火焰包裹的巨狮怒啸于屋脊,而在火狮背上,焚风劲吹,绣有繁复火系花纹的衣袍猎猎而动,火元尊主手持权杖,居高临下,睥睨傲然。
他来了,贝奥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