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晨，祭坛
祭坛工地的一侧，数十名石匠用锤子和尖凿砰砰雕刻着围栏所需的图案和铭文，碎石粉末掉落下来，被晨风带着弥散开，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脸上。另一边，又有数位工人用珐琅丝、火焰石装饰祭祀所用法器，工地中穿着红袍的监工走来走去，不时呵责一声。
水华昭和其他人跪坐在铺着粗粝碎石的地面上，褐色的布衣似乎掩盖住了她脱俗的美丽，但举止之间，仍隐隐透露着不同他人的华贵。此时她正要给一只长矛的手柄处贴上火焰花纹金箔。
“时烬大人。”
一个恭敬的声音清晰地落入她的耳畔。
分明有那么多锤子凿刻玉石的声响，分明有那么多纷纷扰扰的杂乱，可她还是听到了。
水华昭一顿，循着声音看去。
一群粗俗鄙陋的监工士兵间，年轻的男子长身玉立，身着贵族装扮的红白色锦衣，明亮的晨光照射下，他的脸庞白皙俊秀，只见他下颌微扬，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轻视的傲然之气。
水华昭心中一惊，是他！？他居然在……女子又似是疑惑地眯眯眼--初遇时烬时他那种温和的气度仍然存在，只是少了很多。
在她愣怔之时，一个矮个子监工走了过来，看到停下手中活儿的匠人们，粗眉一竖，手中马鞭一甩，呵斥：
“看什么看！大人也是你们看的！？干活儿！”
水华昭慌忙低下头去，就在她垂下眼的瞬间，远处的时烬听闻动静正好转向他们，视线一下子就落到了低眉的女子身上。
时烬认出来她，眉头微凝，阿昭？是了……她从碧色城来到这里，大概也是打工谋生吧，想到此处，心间微微喟叹，他走过去。
“没有多大的问题，何必责骂。”时烬对那矮个子摆了摆手，“你不尊重他们，他们怎会甘心效力？以后不是大事，莫再聒噪！”
说到最后，话锋已然严厉。
监工不料自己的一声斥骂惹了大人不悦，虽说尊主下令要严督工事，但眼前这位尊主的继位者同样犯不得。他当即心惊胆战，屈身赔上笑脸：“小的……小的错了！时烬大人息怒、大人说的是，小的以后一定注意！”
然而被奉承的人早已不再理他，时烬的目光若有若无扫过正紧张贴金箔的水华昭，然后沉默着走开了。
感到那人终于离去，水华昭松了口气，但担忧仍在心头盘桓：他会不会认出她来？这样是否会对任务有影响……
带着这样的忧虑，水华昭完成了第三和第四个法阵，设阵之后她体能降低，沿着安全的道路返回后，意外让她疲惫的身体一个激灵。
她沿着矮墙悄悄行走，透过另一边人高的灌木杂草是点满灯火的帐篷，她沉默而小心，试图从暗影无声息地回到喧闹中。
然而她刚刚走到有光的地方，就看到红白交错华服的男子从一侧径直向她走来。
她几乎吓得一抖，时烬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阿昭，我记得你。”沉稳柔和的声音似乎未变，年轻魔法师走过来，背对着跃动的火光，他仿佛在微笑，敏锐的蓝眼睛察觉出她的不适，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水华昭佯作惊讶，她张开嘴，“啊、你是，时烬？时烬大人……”说着顺从地低下头。
看着这个遮掩了美貌的女子，如同灰尘中的珍珠，但透过灰尘，人们都能看到珍珠的华美。时烬摇了摇头：“不用多礼。你哪里不舒服么？白天的工作对你来说是否太累了。”
他说的话看似体贴，实则仅是一种客气，对于这个偶遇的奇特女子，他有些好奇，于是晚上又来“查看工地”，但之前一直没有看到她。
“不……不累。”水华昭虚弱地笑笑，却强打起精神，碧蓝的眼睛神采灵动：“原来您是这里的大人，以前多有冒犯了。”说着，她按碧色城的礼仪对男子行礼。
“叫我时烬就好了，”时烬抬眼看了一下水华昭出现的方向，无意问道：“你怎么从这边过来，刚才你去哪了？”
水华昭僵了一瞬，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我……我嫌这里太闷，那边正好也没有守卫管着，我就去转了转，也想看看科帕萨的王宫……那边是禁止的吗？”
轻柔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在担心自己犯了错误。
时烬惊讶地挑了挑眉，这样出格的行为却引起他的兴趣，他一笑：“你想看科帕萨王宫？来，我带你去看。”边说边抬足向前。
水华昭懵了懵，没有推辞转身跟在男子身旁。
“谢谢你，时烬，我一个人总担心会被抓起来。”
男子低笑着，他们已走到正门处，两侧石柱上的悬挂的火盆照亮他白皙的面容，一时给人和煦之感。
“有我在就不怕了。”
他言语温和，水华昭却想到了另一个人，炽光。
她曾是公主，所见男子都因她公主的身份来尊敬和爱戴她，当她褪去公主的尊荣地位，遇到的他们如此独特。
他们沿着石砖路行走，一时沉默下来，嘈杂声被遗落在后方，渐渐模糊。水华昭不适应这样的无言，她继续扮演逃难者，对这位偶遇的大人说：“修建祭坛……是你负责的事吗？”
“呵，”走在前面的时烬轻呵一声，他回过头看向水华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魔法师而已。”他有些犹豫，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同尊主的关系，因为他知道，入侵碧色城也有他师傅、也是他舅舅的一份。
“你学的是什么系的魔法？”
“你看不出来么？”时烬挑眉。
即便有双月的光辉，四下里依然模糊不清，水华昭仰着脸仔细瞧他，试图发现一丝线索，“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我学的是火系的魔法。”男子说着，一边伸出手掌，在他那显然养尊处优的手心间，无声腾起小小的火苗。柔和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啊……”碧蓝的眼里跳动着美丽的火焰，水华昭不禁叹了一声，“火系……”
她又想到了炽光，时烬的火焰有同主人般温和的气质，但炽光，他的火那么猛烈而强势，在她眼前呼的将袭来的兵戟化作飞灰，他的火那般暴虐和疯狂，将城下的围兵烧的如水溃散，他的火又那样决绝、带着死亡的气息，从那双金红的眼里迸射出来，将四周万物烧熔殆尽。
炽光、炽光！猛然数个片段纷至沓来，一幕幕和他有关的图像在她眼前盘桓：桀骜的他，痛苦的他，执着下跪的他……
水华昭闭了一下眼睛，听到有个声音滑过她混乱的脑海：
“能给我讲讲碧色城吗？听说那里是个美丽的地方。”
一说到碧色城，水华昭那美丽的眼眸里就浸透了恐惧和哀痛。
看到了她的神情，时烬有些不好意思，他又说：“抱歉，我忘了……”
“没关系。”水华昭深深吸气，摇头打断了他，“碧色城，在东方星宿海的岸边……”曾经的公主回忆起自己的家乡，她用绵软动听的声音讲述着碧色城荧光的沙滩、讲述温柔起伏的大海，海边美丽的蓝发少女们，讲圣托瓦勒节……低低的叙述宛如一曲哀婉的乐歌飘融入夜色。
最后，在他们散步返回时，时烬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
水华昭几乎没有多想，便说：
“我此生的愿望，就是再次回到我的家乡。”
时烬听后怔了怔，暗影掩盖了他眉眼间莫测的情绪，他低下头，
“我很抱歉，阿昭。”
他的声音是那么轻，以至于水华昭根本没有听清，他便转过身离开了。
第五日晚
水华昭的担心成为了现实，时烬的出现严重打扰了她的计划。
法阵刚刚完成四个，今天她正准备溜出去时，只见魔法师抱着一叠图纸走了进来，看到犹豫杵着的水华昭，时烬招手：
“今天还想出去转？你先等我一下，我把这些交给高利长官，我陪你去吧。”
水华昭纠结万分地咬着下唇，却硬是摆出了一个笑容。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向炽光传递信息？一想到那个在城墙外等待她的影子，她就焦灼起来，如果她不去塔楼，炽光等不到她一定会做进一步行动，只怕突然的冒险更加不利，她现在还没有暴露，只是……看着身旁侃侃而谈的贵族青年，水华昭微微蹙眉，有点麻烦……
她一路上心不在焉，时烬很快便察觉到，问：
“你累了吗？那回去早点休息吧。”
“啊，不，不。”水华昭反应过来，连忙摇头，她盯着远处那座塔楼，终于下定决心：
“我，我还想继续冒险，那个楼可以上去吗？”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
“冒险？”时烬觉得有些古怪又新奇，循着她细瘦的手臂看去，蹙眉：
“那里已经荒废了，不过你想冒险的话，也可以，那没有守卫守着。”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穿过漆黑的甬道，穿过人高的草丛向塔楼而去，水华昭依然紧张不安，她决定带时烬一起过去，再亮出代表顺利无事的绿色宝石。
一方面她没有失踪，另一方面她想告诉炽光，自己有了麻烦，但处于安全状态。炽光那么聪明，他看到还有别人，一定不会再现身了……
走到塔楼处时，水华昭故意大声和时烬说话，显得活泼而开朗，她希望能引起暗影中那人的注意，让他看见还有其他人。果然，当水华昭从楼梯走上露台时，她假装不经意一瞥，之前在下方看到的微弱闪光已经不见了。
“你来过这里吗？时烬。”水华昭将男子引到侧方，这样他就不会注意身后的情况，她一边说，一边从衣袋拿出绿宝石。
“没有……呵呵，和你在一块让我见到了不少新鲜东西。”时烬笑了，这次他的笑容是真诚的，深邃的蓝眼注视着黑越越的房屋剪影，还有那些蔓延的灯火。
他是贵族出生，又师从尊主，他的生活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按时起床、等侍从在规定的点端上食物，学习法术、做老师交给他的任务，他过去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时兴起半夜跑到废弃塔楼这种“荒唐事”。
但是……多么神奇啊！那双白日里内敛含蓄的眼睛，此刻也流露出内心的光华来。
然而他不知道，在他背后一段距离，一个穿着斗篷的黑影正一动不动观察着他。
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莹绿的光。
“你看，这是我哥哥阿光送给我的。”水华昭摊开手心，让那块绿宝石既能被眼前的时烬看到，又能让远处的炽光看到她的信号。
“很漂亮，这么亮……”时烬微笑着点点头。
水华昭低头看着宝石，不禁弯起嘴角：“当我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我就拿出这块宝石，就好像哥哥在看我一样……”
说罢，她收起宝石，炽光应该已经看到了。“我们走吧，时烬。”
蔷薇庭院
炽光走上二楼时，戈薇正静静坐在小花园间白漆木质躺椅上，她穿着黑色单衣，交领处绣有银红花纹，她坐的很直，头转向栏杆外，似乎正出神看着什么。
她或许听到了脚步声，但她没有动。
炽光安静地穿过草丛，走得近了，他才知道戈薇在看什么。
目光向下望去，远处街道边，有三个孩子举着闪烁的烟花棒手舞足蹈，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纯洁欢快的笑声。
炽光收回视线，看了看戈薇被红发遮住的半边脸颊，秀气直挺的鼻梁从发丝间冒出，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如果公主喜欢，那就让她多看一会儿吧。
于是炽光沉默地站着，血魔撇着脸看向院外，他看着她的侧脸。
很快，血魔便开口了：“有什么事，火灵使。”
她终于看向炽光，微微抬头。
炽光却问她：“公主，你喜欢看烟花吗？”他又靠近了戈薇一些，弯下腰来，然后他捧起双手。
不等皱眉的血魔回答什么，在炽光的手心里，忽然炸开一朵灿烂的烟火。
像银色的植物根须，像从天空中摘下的闪电之花，没有爆炸声，它就那么温暖明亮地燃烧着、绽放着，它又不同于世俗烟花的转瞬消逝，在男子的手心里，他的公主想看多久，花儿就为她盛开多久。
然而……血魔面色一冰，她腾地站起来，再次留给那个男子背影，冷冷道：
“不，我不喜欢！我说过你不要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你可以走了。火灵使。”最后三个字，竟是她一字一顿说出来。
炽光站在那，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他慢慢收回手心的烟花，黄金双眼里，期待的光芒又流入黯然的漩涡。
“我确实有事和你说。”男子嗓音低沉，携着哀伤。
血魔没有说话。
“水华昭那里出了问题，今晚她不是一个人，贝奥甫身边的亲信，时烬和她一起出现在塔楼，但她露出了绿色，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时烬似乎对她不错，没有恶意，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血魔沉默了一下，然后转过身。
每次只有论及正事，她才愿意和他面对面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血魔的话十分严肃。
炽光几乎一字不差地为她复述一遍。
血魔听罢点了点头，对于“阿光”、“哥哥”等字眼她都无动于衷。
“她与时烬应当是偶然结识，为了传递信息不得已把他带过去，如果你认为他们的谈话没有异样，那，”她停顿一下，“她没有背叛这边，既然是绿色说明她想要表达事情无恙，明日你再去观察。”
如此果断犀利，哪里还有他那个天真娇气的公主？
“好。”阴影里，炽光垂下眼，他沉声应着，点了点头。
第六日午时，蔷薇庭院
炽光早上去祭坛查看水华昭的情况，确认无事后，他返回庭院，在门外便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刀剑相击声。
碧蓝晴空下，那一声催一声的金属碰撞让男子心中大惊，发生了什么事！？公主怎么样！？黑衣身影飞也似的掠入，在小楼侧方的一块空地上，只见一个及肩黑发、穿暗红衣袍的男人正握着一柄长剑和黑衣血魔打得难舍难分。
而另一边，特尔斐则坐在门廊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神情是紧张和兴奋……
“什么人！”炽光大怒，他奔向血魔，同时一道烈火席卷向男人。
那男子后退一步，左手与右手联合施法才勉强挡住炽光的攻击，只见空气中出现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烈火与阳光，又轰然破碎，金灿灿的光芒洒落消散。而就在这时，血魔的弯刀也泛着森森寒意横在他的脖颈上。
男子转向炽光，一脸戏谑。
“以撒！？”炽光看清他的面容，皱了皱眉，本想把公主护在身后的他也停下来。
以撒对炽光挑眉一笑，含了浓浓的讽意，他一面用手指推开血魔的弯刀，一面奚落炽光：
“我在陪血魔练武，还请火灵使不要打扰。”
炽光的脸顿时阴冷一分。
以撒接着又对血魔说：“你们两个人对我一个怎么公平？刚才不算，再来！”
血魔收回弯刀，后退几步，下一刻，黑色的细影猛然突刺，她旋转、出刀、躲闪，衣袂连同发丝飞扬起来，仿佛一只黑红色的灵巧雨燕。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一眼那个回来的男子。
炽光沉默着退到一边，看着阳光下那两人的身影，他不禁攥紧拳头。
“你和她玩吧，我才不想和她玩呢！”
少年时说过的话猛地浮现，裹挟着愤怒和妒意的眼睛滑过一丝痛楚。
他简直恨透了那个不懂事的自己！最后，唇边只剩下一抹苦笑。
不知什么时候，特尔斐来到炽光身边，他察言观色，最后抬头大着胆子对炽光说：
“师傅那么好，你却对她不理不睬的，拉着脸想块冰一样，血魔不理你，你偏偏成天绕着她，你要是爱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像其他男人一样追她呢？我真搞不懂你！”
特尔斐摇着头忽然顿住了，他是被吓住的，因为炽光缓缓转过脸来，用他那冰冷得如恶魔般可怖的眼神瞪了少年一眼，然后低声、一字一顿地怒斥他：
“你懂什么！？”
说罢，炽光一振衣袖，愤然离去。
特尔斐竟一时愣在那里，那短短四个字，不知包含了多少犹如暴风雨般激烈纷杂的情绪，同时，他似乎还从中听出了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