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
夜风如同行走的庞然大物携沙带石,将树木摇的沙沙作响,空气变得潮湿,带着欲雨的气息。
“公主……公主……薇……”炽光的手悬在半空,触摸那个分明触手可即却又遥不可及的人影,他不敢再上前拦血魔,只是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呼唤,盼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此刻的火灵完全不是之前那冷漠阴枭的男子,反而像一个害怕被抛弃的男孩。
血魔终于不耐,她吩咐身旁的阿奎那:“拦住他。”
阿奎那停下,转过身抽出腰间佩剑,一道细长的银光横在火灵面前。
“请留步,火灵使。”阿奎那微微抬头,看向那个高个子的男子,客气地说。
不论是那柄长剑还是这个侍卫,对炽光来说都算不上障碍,然而他还是停住了。
他越过细剑去追随血魔远去的身影,然后垂下一双悲伤而美丽的眼睛,对阿奎那说:
“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哀凉的声音穿过呼啸的夜风,包含着近乎卑微的请求。
阿奎那看着那红发分拂间满含伤痛的金色眼睛,心中感慨万千--原来她侍奉的主人血魔,就是科帕萨的灰色公主。那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守护者火灵,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是血魔大人的命令,请不要再跟着大人了。”阿奎那叹了口气,收起剑去追自己的主人,她走了一半再回头看时,便看到那个寂寥的影子依然亦步亦趋地跟着。
血魔走到自己的院落后,便进屋关上了门。阿奎那伫立于拱形院门前,门廊上的藤叶微微晃动,在她脚边投下一片暗影,等到尾随者也走过来后,她再次取出剑。
“火灵使,您要想进去,就先杀了我吧!”她竖起剑,隔着剑锋直视男子,她心中也不知这位痴狂的火灵是否真的会杀掉她。
“我不会杀你。”火灵微微摇头,他的嗓音哀伤动人,接着那张蹙眉不展的面容忽然苦笑了一下:
“我要是杀了你,她岂不是更加恼我。”
接下来火灵的举动让阿奎那也后退一步。
“我就在这里等,直到你的主人愿意出来见我。”坚定的声音响起,炽光弯膝跪了下去。
就在这时,院内忽然大亮,只瞬间便恢复黑暗--乌云密布的天空劈过一道白亮的闪电。
“咔嚓--!”仿佛一柄巨剑将天穹刺裂。
阿奎那感觉有一滴雨飘在了她的脸上,冰凉而湿润。
他们精灵有一个传说,雨水和雪花是人间悲伤事凝成的眼泪。
即将而来的这场大雨中,不知有多少泪水,是属于眼前这个男子呢?
“轰隆隆--”雷神乘着他的战车奔过他们头顶上方的天空。
“我去和将军说一声。”阿奎那心生怜悯。
“谢谢。”炽光在她身后感谢道,眼神却一直看向血魔关上的门,那身影消失的地方,仿佛就是他的公主。
当阿奎那再次出来时,外面已是雨丝飘摇,夜雨如细细的银网在天地间交织,朦胧之中,火灵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她走过去,摇了摇头,“对不起,火灵使,将军不愿见您。”
“没关系,谢谢。”冷雨湿润了他的发丝,炽光只说了这么一句。
阿奎那无奈地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身后,炽光一人跪在雨里。
他的双眼执着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门灼穿一般。
雨愈下愈大,原先被风吹斜的雨丝变成竖直的银线砸下,暗云之中仿佛有天神混战,一道道闪电撕开天幕,滚滚雷鸣直击大地。
公主……公主……他又在心底一遍遍呼唤,每念一遍,他的心就疼痛一分,他不顾雨,也不顾膝上的酸痛,仿佛只有这样外在的折磨才能证明他的心,那颗发誓只为她的心。
火灵的衣裳很快就湿透了。
唰唰的雨下了许久,背后忽然响起轻柔的脚步声,在雨声中若隐若现。
炽光头顶的冷雨停止了,啪嗒啪嗒打在伞面上,再顺着伞骨从他旁边流下。
水华昭撑着向塞克夏要来的青竹伞,站在炽光身旁,为了给男子遮雨,她的右肩淋湿了,她没有说话,只是不想让炽光淋雨。
仅仅片刻,炽光就说:
“你走。”
他的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包含着不可名状的哀伤。
“炽光……”水华昭忍不住叫他的名字,但她的声音很低,很快便被吞没在这大雨里。
她没有听话,她没有走。她发现即便是在积水中,火灵周围的植物都化作黑色的灰烬。
然而……
“走!”这一次炽光加重了声音,仿佛呵责一般,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水华昭受了挫折,终于缓缓转过身去。
他是那样桀骜不羁的人,想做什么事情谁能拦得住他的烈焰?那个侍女拦不住他,那薄薄一扇门更挡不住他,可他却收敛起那火一样的脾气,甘愿在这里等着,只是为了不忤逆那个人吗?
水华昭想到这些,不知为何,心尖泛起一缕缕细锐的疼痛。
在下跪的男子身后,水华昭忽然张开双臂,将雨伞拿离自己,她仰起头,让淋漓的大雨滴落在自己身上,冲刷着她的面颊。
她闭上眼,屏息感受着雨水中水元素的能量,集中自己的意志。
过了一会,再也没有雨落在她和炽光身上了,也没有雨落在这处小院里,而在这块区域之外,风雨如故。
接着,她像来时一样,迈着轻柔的脚步悄声离开。
外面仍在活动的战士纷纷停下手中动作,他们不约而同向一个方向看去。
“看……”
“那是什么?”
“好美啊……”
“是天使送给血魔大人的吗?”
在那处小院的上空,正盛开着一朵巨大的水莲花,莲花波光粼粼,婉转流光,承接着瓢泼的大雨,将院落、与下跪的男子庇护其下。
屋内,正在灯下读书的阿奎那感到外面的雨停了,可似乎远处仍有雨声,于是她起身推开窗,一阵清冷湿润的空气迎面而来。
她探头向外看去,便被惊住了,只见在屋宇上方,一大块水域悬停半空,在四处灯火的照映下,其中的水波仍在涓涓流动,如同发光的一尾尾透明游鱼,一时间,她感到身处水底的梦幻。
视线停顿在那个雕像般凝固的影子上,阿奎那想了想,走出屋外。
“火灵使,”阿奎那对下跪的男子行礼,“夜已深了,将军已睡下,她让你明日再来。”
“是么!?她答应了?”火灵终于抬起头,一道雨水从他高挺的鼻梁滑下,那双金色的眸里充盈着欣喜和期待。
“是。”阿奎那点头。
然而美丽眸子里的光忽然又暗淡下去,炽光轻轻自嘲:
“你在骗我。”
“血魔大人确实已歇下了,大人身上还有伤,需要修养,难道您不顾大人劳累让她见您吗?大人有每日晨练的习惯,火灵使,请明日再来吧!”阿奎那一番劝导。
炽光听罢,沉默了一会,“好,炽光请你照顾好她!”男子将手置于胸前对阿奎那行礼,然后他踉跄起身,再看一眼那紧闭的房门,终于蹒跚离去。
清晨,当血魔推门而出时,就看到在院门旁,夜雨过后的灿烂晨光中伫立的崤拔身影,发色鲜红,面容华美,让她恍惚想起遥远的过去。
阿奎那已和她说过昨夜情形,她并未因侍女的擅自做主而不悦,也不因火灵的行为有所撼动,昨日种种皆为昨日死,她是血魔,而火灵的所做都是为那已死的公主。
和她无半分干系。
血魔置若罔闻,径直走向武器架,摘下一柄玄黑长弓,又取了数只羽箭。
搭弦,瞄准,拉弓,灰色而冷漠的眼睛眯起,将箭头与数丈开外的靶心重合,猛地松手。
“唰--”
当第一支箭射出时,炽光心中又泛起疼痛不忍,他不愿再沉默了。
他的公主,经历了多少他无法想象的苦难,才让那曾经提着花篮的柔弱双臂举起那样重的长弓?
他走了进去,走向他的公主,血魔终于停下了拉弦的动作,手臂垂下,却仍不看他。
“有什么事,就在那里说吧,火灵使。”
她的声音淡漠,如同昨夜的冷雨。
炽光沉默良久,他一开口,嗓音喑哑,满含哀伤与愧疚:
“公主……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所以这一年来都没有找过你,那些我不在你身边保护你的日子,你好……吗?
他不说还好,提及旧事,仿佛隐藏的伤疤被狠狠揭开,血魔的眼神一下子阴戾起来。
“她确实已经死了!”削瘦的手握紧弓身,她的声音里含着冰冷的尖刺。
炽光身形一震,那张连天神也会叹息的容颜笼在刻骨苦楚的阴影中。
他上前一步,手举在半空却停下--他不敢唐突,“公主……让我回到你的身边,让我再次守护你……我再不会离开您了!”金红的双眸凝着那魂牵梦绕的背影,他哀求。
“呵……”血魔轻轻笑了一声,仿佛火灵的话十分可笑,她冷声:“公主已经死了,我是血魔,如果没有其他事,火灵使,就请回吧!”
“公主……薇……!”炽光变得急迫起来,他忍不住上前,“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炽光继续守护您!”
血魔眼神一凛,眼风向后扫过,与此同时,她释放了一道黑暗魔法。
只见两股浓黑烟雾腾起,蹿向她背后的男子,在炽光面前化作两只巨大而狰狞可怖的骷髅头,骷髅头睁着黑洞洞的眼窟,脸颊肌肉残破,如碎布一样勉强连接着,随着嘴巴一张一合,发出魔物的声音:
“离--开、这--里!”
俊美的男子一怔,茫然看着紧贴自己的骷髅头,心底翻涌起更加巨大的悲伤。
你说自己是血魔,血魔、血魔、你当真入魔了么!
“你好好养伤,我之后再来看你。”透过骷髅与黑烟,不舍地凝了一瞬那始终给他背影的人,他垂下眼睛。
军营主殿
“你想带她走!?”虎皮塌上的黑暗精灵少将似乎觉得有些惊奇好笑,他撑起身,干笑两声:“哈哈,可是血魔答应了吗?”
炽光面无表情,却十分认真:
“她现在是你的手下,让她和我走,水华昭留给你。”
以撒摩挲着下颌思索,他需要水公主,但他又不想让血魔走,他若真舍得血魔,就直接将她扔给摩提切利,而不是急匆匆带着军队返回科帕萨了。
他抬起眼,蛊惑着火灵:
“你说要带走血魔,可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难道你知道!?”炽光冷冷盯着精灵。
以撒一笑,“她愿为我效力,自然认同我的做法,贝奥甫背叛了她的国家,又将昔日的城民异化成恶灵,你难道不知道,血魔想要报仇么?”
炽光相信了以撒的借口和谎言,继续和他谈着条件:“我留下助你除掉贝奥甫,事成之后就让她和我走!”
“好!”以撒一口答应下来,露出笑容,但炽光不知道,那是一抹邪笑。
议事厅
褐色的窗帘遮住外面的光线,屋顶中央悬着照明水晶,魔法屏障内,众人站于科帕萨的军事沙盘旁,开始商议他们的秘密计划。
“水公主,我需要你做的,是一个隐蔽锁定式法阵,触发后能使目标周围大范围空间水元素强制压制其他元素。”
以撒一改往日轻慢语气,目光严肃。
水华昭问:“你先说多大的区域?”
“尊主摄取火元素的范围可至万米。”
水华昭听后沉默了一会,摇摇头:
“不行……一个法阵完全不够。”
“那需要多少?”以撒追问,周围人的目光都聚在低头沉思的水公主身上。
过了片刻,水华昭抬起头,对自己的能力有些愧疚:“为了保障没有意外,我需要四方下阵,……三重强化,一共十二个。”
“需要多久?”少将的声音变得凝重。
水华昭垂下眼,不敢看那些期待的目光:“我一天的精力……可以完成两个……”
竟然需要六天!?
众人一时沉默下去。
“唉--”以撒不由得叹气,“我本以为带你去一次就可以结束,如此频繁很难不被怀疑。”顿了顿,继续:
“不过也只能……”
“少将。”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冒了出来,正是血魔的侍卫、站于炽光旁边的阿奎那。
炽光转过头,目光却落在血魔身上,他不敢直接挨着血魔,但又不愿离她太远。
“少将,阿奎那有个消息,尊主近日来筹备修筑祭坛的事仪,正在招募擅工艺的匠人,属下也见一些少女前往当学徒和劳力。”
阿奎那说到此处,便停下不再继续,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潜入也未尝不可……”黑暗精灵少将沉吟,转向水华昭。
“我可以。”来自碧色城的公主神情坚毅地点头,她从来不愿辜负他人的期待。
得到肯定答复后,以撒一手撑着桌沿,一手点向沙盘中科帕萨王城中心,“尊主的住所大概在这里,”他的手向旁边挪动,移向另一三角形建筑,“据我所知祭坛在这里,你进去后首先查看地形,寻找不易被发现的地方……”
然而他的话被打断了,只见炽光紧蹙眉尖,一脸不屑,他伸出手:
“你这图太不详细了,给我纸和笔!”
以撒还未下令,队长塞克夏便转身取来炽光需要的东西。
炽光将纸在案上展开铺平,倾身极速图画着,身旁,阿奎那低下眼看去,渐渐凝起眉来。
很快,炽光便把画好的地形图交给以撒,少将接过,扫了一眼,他沉默了一瞬,弯唇笑了笑,将新地图展现给众人。
特尔斐忍不住笑了,但他没敢发出声音。
水华昭锁着眉,炽光画的地图虽然多了很多细节,可是……
“炽光,你画的我看不懂啊?”
火灵原本锐利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
“咳,”以撒轻咳一声,收起图纸,“地图的事情你们再谈吧,还有什么问题么?”
清冷的声音如同寒霜上的月光:
“只有她自己不行。”是一直未语的血魔,“必须要有接应,传递情况。”
“还是我的血魔与我心意相通。”以撒转眸斜睨身边的黑甲女子,一边赞赏一边含着暧昧的笑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还不等血魔有所动作,一道烈焰便席卷而至,伴随着惊人的震怒与冷喝:
“以撒!放开她!”
黑衣少将抬眼挡下冲向自己的攻击,空气中凝结的镜面碎裂,烈火仍旧不熄,可见火灵怒焰之盛,他又加了一面镜盾才与火焰一同消失。
“开个玩笑。火灵使何须如此动怒。”以撒摆摆手,看着炽光几乎要吞了他的眼神,带着戏谑一笑,而后正色道:
“谁去?”
炽光脸色阴沉的可怕,他又狠狠盯了一眼以撒,才看向血魔,后者依然一脸漠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和师傅去!”年轻而响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特尔斐第一个站出来,少年面无惧色,眼里隐隐透着坚定的光。
以撒投去一瞥,不置可否。
“我愿前往,少将。”塞克夏队长毕恭毕敬地请命。
“我也可以,少将。”阿奎那恭顺地低下了头。
“我去吧。”最终血魔沉静地说。
一听血魔要去,炽光立即道:“我也去。”他并非在请求,而是在告诉以撒他的决定。谁也别想阻止他,阻止他在她身边,保护她。
以撒的目光落在沙盘中王城的中心,他微微点头,“那就交给你了,火灵使。血魔可以做你的联络员。”
他这样决定是有原故的,让炽光接应水华昭,万一事情败露,贝奥甫不会立即找到他来。
这时,水华昭问道:“何时触发法阵?触发之后呢?”
“触发之后我们一同绞杀贝奥甫。”以撒的眼神一刹变得狠厉,“至于时机……等你安全回来再说吧。”
天蓝的眸里忽然有些忧虑:“触发法阵后所有使用火元素的人都会变得衰弱,那……炽光呢……”水华昭一边说着,一边关切地看向炽光,即便是作为盟友,她也担心他。
“我没事。”火灵镇静地回答她。
以撒听后笑了,他用缓慢的语调说:“尊主还是人,需要摄取元素,至于他……呵,他不需要。”
散会时,炽光拉住了阿奎那,他压低声音,满含请求之意:“她有什么事情请你一定告知我。”
阿奎那一惊,只是答应下来。
接着又听火灵说:
“下午我决定要去城内寻一处住处,问问你的大人愿一起去吗?”
阿奎那不明白炽光为什么不自己去问,血魔大人虽然性情冷傲,但一向公私分明,眼前这个男子,对他人犀利的很,一遇到大人的事情,简直像个小孩子般。她只好去当这个孩子的传信者。
不一会,阿奎那将血魔的话传递给火灵:
“大人说请火灵使做主便可。”
炽光失意地点点头,虽知如此,不免黯然。